縱觀中國古代的小說,那些影響最大的作品,都是亦雅亦俗、雅俗共賞的作品。譬如說《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都是如此。老百姓喜聞樂見,文人學子也津津樂道。像《儒林外史》《紅樓夢》這樣的作品,雖然也劃入通俗小說,但比起《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來說,又要雅了一點,但在民間的影響力卻無法與之相比。曹操、劉備、諸葛亮、關羽、宋江、武松、李逵、孫悟空、豬八戒,比王冕、範進、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的知名度高多了。說雅俗共賞則影響最大,實際上是同義反覆。雅人欣賞、俗人也欣賞,當然是影響最大。問題在於,《三國演義》雅在哪裡,俗在何處,又是如何做到雅俗共賞的。
從《三國演義》的成書過程來看,既不是一種由俗到雅的過程,也不是一種由雅趨俗的過程,而是一種俗和雅不斷地互相滲透、互相吸收,又互相排斥、互相摩擦,終於交融在一起、難分難解的複雜過程。
《三國演義》雅的成分主要來自《三國志》。《三國志》是史學巨著,從敘事來說,《三國志》要排斥想像和虛構;從語言來說,《三國志》採用純正文言文;從趣味來說,《三國志》感興趣的是探索興亡成敗的道理和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從風格來說,《三國志》追求的是嚴肅簡明的風格。《三國演義》固然不是史學,而是小說。可是,《三國演義》既然要以《三國演義》作為自己最重要的文字依據,它就不能不受到《三國志》是巨大牽制。如此一來,《三國演義》的想像和虛構便不能離開史實太遠。《三國志》中的很多奏章、書信、詔書被直接抄入小說,或是稍作加工,便吸收進去。《三國演義》的行文中更是大量地出現文言文。國家的興亡成敗、人物的功過是非,便自然地成為小說的興奮點。凡此種種,都為小說注入雅的成分。
《三國演義》中雅的成分不僅來自《三國志》,而且來自裴松之注,來自《世說新語》一類的筆記小說,來自唐詩宋詞。它們給小說所注入的營養要比《三國志》複雜得多。裴注引書一百四十餘種,其中多有野史,這些野史往往帶有較多的感情投入,帶有細節的描寫,也不排斥想像和虛構。野史中那些雜有愛憎、不乏想像和虛構的故事,雖然與民間的說唱還有所不同,但與嚴肅的《三國志》已經是大異其趣,而與《三國演義》只有一步之遙。至於詩詞和筆記小說,那就更不用說。野史和筆記往往在偷偷摸摸地追求故事性和趣味性,這就是它們與小說相同的地方,也是它們常常因此自降身份的原因、但野史和筆記畢竟是文人所作,所以又帶來文人的愛好、趣味,帶來了文人的學問、語言。我們看演義中諸葛亮那種名士風度,那一份超凡脫俗的胸襟氣度,便不能不承認《世說新語》和唐詩宋詞對小說的潛在影響。除此之外,歷代文人墨客,還寫下無數關於三國人物史論、雜文、辭賦。
無論是《三國志》和裴注,還是筆記小說和詩文辭賦,都未能像說話藝術及戲曲一樣體現出一以貫之的擁劉反曹的傾向。陳壽雖然已曹魏為正統,但也稱劉備為先主,劉禪為後主,對諸葛亮推崇備至。裴松之對三方的人物更為客觀。杜甫寫了一些讚頌諸葛亮的詩篇膾炙人口、人所共知。但是他對曹操也並不反感。他給左武衛將軍曹霸寫了一首詩《丹青引贈曹將軍霸》,第一句就說:「將軍魏武之子孫。」這裡顯然是一種讚揚的口吻。司馬光的《資治通鑑》雖然以曹魏紀年,似乎是以曹魏為正統,但只是為了敘事方便。
蘇軾寫《前赤壁賦》提到曹操時,說:「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裡,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承認曹操是個英雄。他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對周瑜佩服得不得了:「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他的詩歌《隆中》對諸葛亮極表仰慕之情。他的《諸葛亮論》又不滿於諸葛亮的「仁義詐力雜用以取天下」。這就是說,雅文化雖然也有感情、有褒貶、有傾向、有取捨,但還是比較客觀。即使在追求故事性、趣味性的同時,也不敢離開學術性。雅文化是在保持學術性的前提下追求故事性和趣味性。當然,這種說法也是相對的,追求故事性、趣味性總是難免會讓學術性遭到一些損失。
儘管《三國演義》從《三國志》及裴注,從筆記小說和唐詩宋詞中吸取了豐富的營養。但是。如果沒有俗文化的發展,沒有說話藝術、宋元戲曲的澆灌,要產生像《三國演義》這樣偉大的歷史長篇小說還是不可想像的。是民間文化給了三國故事以擁劉反曹的傾向,這就使三國故事染上了強烈的感情色彩。是這種娛樂大眾的功能給了小說創作以巨大的推動力,使三國故事藉助大膽的藝術虛構不斷提高故事性,使人物越來越生動傳神。說話藝術和戲曲藝術是商業化的藝術,是投入市場的藝術,是民間藝人的衣食父母。文化市場的激烈競爭大大加快了三國故事的進步過程,一方面也不拒絕從雅文化中汲取營養。南宋羅燁所著的《醉翁談錄》中就說:
夫小說者,雖為末學,尤務多聞。非庸常淺識之,有博覽該通之理。幼習《太平廣記》,長攻歷代史書。
這種兼跨雅俗兩大文化的說書藝人,雖然常常被有學問的雅人譏諷為「村學秀才」,但他們的確也是《三國演義》的重要功臣。
從史書到小說,大膽的藝術虛構是關鍵,文人不容易跨出這一步,民間的藝人則沒有那麼多的顧慮和猶豫。他們其實也並非因為讀過《文學原理》《藝術概論》,懂得了藝術真實和生活真實的區別與聯繫,才勇敢跨出這一步,為了娛樂大眾、為了謀生、同時也為了自娛自樂,他們視藝術的虛構理所當然的事情。這些地位卑賤的人又一次顯得比文人聰明。雖然最初的虛構顯得非常稚拙,甚至十分可笑,但它的方向沒錯,終于越來越成熟。與此同時雅文化卻顯得十分保守,對文化新形勢看不慣,他們一味地在虛實問題上糾纏不休,蔑視一味「媚俗」的小說,表現出俗文化的誤解和隔膜。明朝大文豪王士禎寫詩來吊龐統,題目是《落鳳坡吊龐士元》,被人傳為笑柄。原因就在於王士禎混淆了雅文化和俗文化的界限。清朝學者袁枚在所著《隨園詩話》中說:
崔念陵進士,詩才極佳,惜有五古一篇,責關公華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說演義語也,何可入詩?圮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語,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身慚悔。
也是不允許混淆雅文化和俗文化的界限。
通俗小說顯然是感受到了來自雅人的壓力,於是,小說中的序跋中便常有寓教於樂的自辯。即便是充斥著性描寫的《金瓶梅》,前面的序跋也要說該書是如何有益於世道人心。將嘉靖本與毛本相比,後者顯然是為了加強封建說教。這種說教色彩的加強,一方面固然反映了毛綸父子的思想,另一方面,也不妨看作面對雅文化的壓力,俗文化的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反應。
小說畢竟有審美的功能,這種審美的功能對於雅人有一種誘惑的力量,這種誘惑造成了文人的分化。於是。一部分文人出來替俗文化辯解,一部分文人則激烈地咒罵。辯解者認為小說之感人,猶如晨鐘暮鼓,勝過四書五經。咒罵者則認為小說之可惡,簡直是洪水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