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1991)是楊德昌的創作生涯經典中的經典,電影借一樁1961年的真實少年殺人案(茅武殺人案)為底本,以中學生小四(張震)的故事開展,牽出整個60年代的臺灣社會圖景,慢慢導引至結尾具有毀滅性的一刀。終於在大銀幕看了,那一刀刺死小明後,我覺得頭皮發麻。
那一刀怎樣刺死小明?
在「殺人」這敘事母題下,楊德昌要處理的是時代殺人。他選擇檢視複雜的共犯結構(而不是直接描寫心理),架構出當時蒼白壓抑的大環境,從而批判時代殺人。
戒嚴、恐怖、在閉鎖的氛圍下,社會遍布腐化。學校成了暴力的縮影,是小公園與217兩個幫派的角力場地,上課像被逼供;司法系統是統治階級的爪牙;即使醫療系統亦是顯得冷漠。(片中有幾場二人談話刻意聽不到內容,以突顯重要的不是情節,而是整個大環境)整個60年代青年進退失據,呈現出一種集體焦慮。個體則被「溶蝕」在各種權力網絡中,他們茫然如扯線木偶,根本無法超越大環境的宿命,唯有靠組織幫派壯大自己。
縱觀楊德昌的電影,成長是他一直關心的主題。由大環境到家庭,成長中的小四如處在十字路口,被「變與不變」的張力拉扯,當中的曖昧複雜,令那一刀不能被簡化成「因為…所以…」的邏輯。小四是「反成長」的。當他第一次被記過,父親怒斥老師不公,並告訴兒子「要找出一個做人做事的道理相信」、「你的未來可以由自己的努力決定」;父親甚至被妻揶揄:「人家去學校是大事化小,你去學校是被記過」。
但經歷壓迫後,他的教育方式「變」了。第二次記過,他沒有再替兒子伸張正義。上一輩的信念動搖,小四的信念剛萌芽一下子被推翻,加上一次又一次目睹幫派殺人;偽造車禍害死Honey;被退學;小馬奪愛等等,這都向他展示了「世界是不公平的」。小四處於反抗和尋找的痛苦狀態,但在「變與不變」中仍有掙扎。其中一幕,他本想用磚頭向雜貨店老闆報仇,但見他喝醉掉進坑裡,心有不忍又把他救起,可見其單純正義始終「不變」。
反成長,意味下降/墮落。小四在焦慮中找不到出口,看不到希望,於是把其對學校的不滿,對父親變得妥協作出痛擊──拿起球棒擊碎燈泡[5](同時擊碎光明) 。當尋找變成徒勞幻象,小四更感迷茫,他蜷縮在黑盒般的狹小衣櫥,一如自身無路可出的處境。最後他把希望寄予小明,說:「你所有的事我都知道,可是我不在乎,因為我知道,只有我能幫你」。話的重點在於一切「不變」(因為父親、Honey、小馬變了,他希望一切不變)。可是一直被認定是純潔的小明卻說:「我就跟這個世界一樣,這個世界是不會變的!你以為你是誰啊!」二人也希望「不變」,但小明指的是世界的殘酷本質不變。說話擊穿了小四的心理底線,世界崩塌了,壓在他手上的刀。除了刀,他根本沒有任何東西抵抗。於是,小四循著青春的迷惘,被時代推向刀柄,刺向小明。但他揮的不是刀,是理想,刺死的不是小明,而是崩塌的現實。
多刀捅進身體後,他還說「站起來啊,你不會死的,相信我」。值得注意的是,畫面後景是人來人往的詭譎空間,甚至比殺人的前景更明亮。人們繼續看書或走動,殘暴被日常收編,誰都沒有踏前一步,瀰漫詭異的荒涼。或許這就是牯嶺街(世界)的生存法則,亦即是「時代殺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