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要寫黃帝的,在此之前我已經寫過多篇文章,做了很多鋪墊,看這篇內容的人不一定知道我前面都寫了什麼,確實太多了,也太繞了,如果感興趣,還是建議把之前的文章瀏覽一下,至少會知道我的脈絡是什麼,否則下文中的很多觀點會讓你覺得聞所未聞,荒誕不經。
寫到這裡我確實是有些崩潰的,有的地方僅憑文字是說不太清楚的,尤其是試圖寫得通俗易懂就更難了,如果展開去考據,又會導致文章七零八落,影響閱讀,在故事與考據之間真的很難取捨。
事實上,這個系列寫下來,其實是我的第二遍梳理,也許還會有第三遍、第四遍,甚至第N遍,每一遍都會糾正之前的一些錯誤和不足,我是通過這樣的迭代梳理來探究邏輯上的真相,任何一個局部的成立都是建立在整體成立的基礎之上的,如果局部與整體發生衝突,那麼必然有一個是錯的,所以這就可以產生一個相互校驗的作用。
黃帝的源頭在逐鹿,這是我一如既往的觀點,也是所有關於黃帝傳說的起點,也就是說,是自逐鹿之戰後,黃帝才正式登場,奠定了他無可動搖的歷史地位,關於黃帝的其它所有傳說,都是發生在逐鹿之戰後。
在梳理黃帝之前,我還需要順帶反駁一些既有觀點,如《史記·五帝本紀》中說「黃帝者,少典之子」,很多人就在「少典」身上開始做文章了,把少典講得神乎其神,玄之又玄,甚至有人就「少典」這個人物考據了萬餘字的文章,最有趣的是,《史記·秦本紀》又載「大業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這個「大業」是秦人的祖先,也同「少典」扯上了關係。黃帝到秦人祖先,相差千餘年,但是沒關係,還是能解釋得通,就說這個「少典」不是人名,而是部落,這個部落延續了千餘年,好吧,他們總有道理。
那麼「少典」到底是什麼呢?
先說「典」吧,這個字甲骨文中就有,就是把木片或竹片用繩串起來,這說明簡牘這個東西的原型商代就已經有了,畢竟不是什麼高科技的東西,但這個東西易腐蝕,難保存,我們今天發掘的戰國簡也是各種機緣巧合的結果,但也才兩千多年,春秋簡至今尚未發現有保存下來的,商代就更不用想了。總之,商代是有簡的,書寫之後稱之為「典」,「少」有小的意思,也有缺少的意思,「少典」其實就是典籍中沒有記載的小部落,是個通用詞彙,而不是專用。
「黃帝者,少典之子」這個說法很可能是太史公從其它材料中轉錄的,本義應該是黃帝是一個在典籍中沒有記載的小部落的後代,「大業取少典之子」也屬於這種情況。
《史記·五帝本紀》有黃帝「姓公孫,名曰軒轅」,這個我就不展開說了,總之這個說法很奇怪,「公孫」的字面意思是國君的孫子,「公孫」不是姓,而是氏,出現時間不早於周代,這裡就不深入討論了,總之,不要迷信《史記》,更不能徹底否定《史記》。
我在前面已經交代過了,炎帝和神農氏合體發生在漢代,在《史記》中兩者是分開的,而且炎帝需要注意區分,《山海經》裡記載的炎帝要比《史記》裡記載的炎帝早得多,這裡再提供一下《山海經》中的炎帝的家譜。
在這張圖中,最下面的那個「夸父」才是與黃帝同時代的人物,也就是末代炎帝,而共工稱霸要早於黃帝,這裡為了不混淆,我需要補充一下,共工氏是一個氏族名稱,是共工這個人建立的,逐鹿之戰很多年後,與顓頊爭帝的那個就是共工氏,也就是共工的後裔。
這裡面又涉及到了上古時期部落首領的繼承問題,我們都知道周代有天子諸侯之分,姬姓諸侯都是由宗周分出去的,如魯國、晉國、鄭國等,這相當於大樹分叉,但最高權力還在宗周這裡。
但上古時期並不是這樣,上古時期的氏族也分化,同血緣的氏族再形成聯盟,但並沒有主幹,而是最高權力在參與聯盟的氏族之間流轉。如祝融氏分化出來一個共工氏,同時可能還有其它氏族,但最高權力並不一直掌控在祝融氏手裡,而是可能會流轉到共工氏這裡,也就是說,繼位者會另建一個氏族,這種繼位方式可以參考蒙古人早期的汗位繼承方式。
通過上面的模型,我們也就好理解了,當末代炎帝失敗之後,並不意味著他的整個族群都失敗了,只能說這個族群最主要的那個支系失敗了,但其它支系依舊存在,如祝融氏和共工氏。這個可以參考武王伐紂之後商族後裔的分別情況,小的支系就不聊了,只說幾個大的支系,箕子是一支,遷往遼東;微子是一支,後來的宋國;遼東原本就有一支早期的親族,孤竹國;燕山以南,山西高原北部有一支,就是春秋時期的代國。
說句題外話,從商代滅亡之後,商族後裔的分布情況來看,其發源地應該也能略知一二了。
那麼,通過我們之前文章的分析,在逐鹿之戰發生前,當時的形式可能是這樣的祝融的後裔祝融氏(屈家嶺文化)依舊佔據著江漢平原(江水),共工氏(廟底溝二期文化)已經挺進中原,建邑於共地(今河南輝縣),炎帝的其它後裔(大汶口文化)還在山東及沿海地帶發展,夸父佔據著晉南,神農氏(馬家窯文化)的後裔退回到渭水上遊地區,黃帝部落(小河沿文化)走出燕山,開始向南滲透。
如果沒看過我之前的文章,這張圖很可能會讓人瞠目結舌,不知所云,我這裡的結論是按《山海經》和《左傳》的記載推導出來的,與《史記》所記載的黃帝並不衝突,並不一定就是對的,但你所知道的和理解的如果是依西晉皇甫謐的《帝王世紀》得來的,一定是錯的。
我在之前的文章有過推導,來自紅山文化的大皞氏同當時佔據中原的神農氏(仰韶文化)可能存在盟友關係,他們共同對抗東方的炎帝族群(大汶口文化),所以凌家灘文化為紅山文化向南插入的一支,那麼同樣發源於紅山文化的黃帝部落(紅山文化為小河沿文化的主要前驅)與神農後裔可能也存在一些聯繫,這構成《史記·五帝本紀》所載的黃帝徵討炎帝的正當理由。
《史記·五帝本紀》有:軒轅之時,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氏弗能徵。於是軒轅乃習用幹戈,以徵不享,諸侯鹹來賓從。而蚩尤最為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鹹歸軒轅。
這段講的是神農氏衰落後,曾經追隨神農氏的那些部落遭到了炎帝和蚩尤的欺凌,黃帝替神農氏出頭,秣兵歷馬,於是這些挨了欺負的部落都投靠了軒轅黃帝,共同對抗炎帝和蚩尤。
真實情況當然不像《史記》所載的這樣,「共工氏之伯九有」雖然早涿鹿之戰不太多,但幾十年應該還是有的,這就是考古學上的屈家嶺文化北向擠壓仰韶文化,也就是說,當黃帝部落走出燕山的時候,炎帝後裔族群已經佔據中原有些年頭了,而且經過了后土的經營,當時的稻作農業已經傳播到了黃河流域,沒錯,上古時期的黃河流域是有稻作農業的。
作為統治者的炎帝後裔族群面對來自北方的漁獵族群的滲透,最有效的方式當然是以攻為守,這裡需要解釋一下,黃帝部落確實不是典型的農耕族群,他們是集漁獵、採集和農耕於一身的一種族群,這也是來自東北地區的族群的共同特徵,他們能在不同的生產方式間快速轉換,到了草原就能遊牧,到了中原就能耕作,有了叢林就能狩獵,這也就是為什麼來自東北的族群往往都能在中原地區建立長久政權的原因,鮮卑人、契丹人、女真人和滿人都屬此類。
而且黃帝的部隊是這樣的。
《史記·五帝本紀》有: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蓺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
這裡的「熊、羆、貔、貅、貙、虎」不可能真的是黃帝馴養的,也許只是黃帝部落的氏族圖騰或旗幟,但能以這些大型野生動物為標記,顯然也不像農耕族群所為。
另外,《史記·五帝本紀》黃帝「邑於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這顯然不是一個農耕族群的生產生活方式,尤其是「遷徙往來無常處」和「以師兵為營衛」,說明黃帝是不務農的,能支持這種生活方式的,只能是漁獵和持續戰爭,這也為黃帝的主要活動區域在西北做了鋪墊。
在先秦的文獻中,關於黃帝的記載涉及到的地方都是西部,今天的陝西、甘肅和青海等地,在《穆天子傳》裡,周穆王在西行途中曾經到過古崑崙,參觀過黃帝留下的宮殿遺址,並派了兵士看守保護。真實性無從考證,但這裡面有兩個信息是可以確定的,一個就是古崑崙就在西部,而且離西王母不遠,另一個就是黃帝與古崑崙有很大關係,黃帝遺珠也發生在崑崙。
《莊子·天地》有:「黃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
古崑崙並不是今天的崑崙山脈,我的結論是,與黃帝有關的崑崙之丘就是今天的祁連山山脈的某一個山峰。
那麼,也就是說,黃帝自逐鹿之戰後發生了一次大遷徙,從東北遷到了西北,這種遷徙路線和遷徙方式在中國歷史上並不少見,有趣的是,這也是「夸父逐日」的路線。
《山海經·海外北經》有:「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我們在這裡剔除神話成分,與日逐走,也就是向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走」是跑的意思,也就是說夸父是自東向西跑的,先到河,然後是渭,最後往大澤的方向,怎麼實現的呢?地圖上應該是這樣的。
這個路線似乎與我們過去的認知都不相同,但這似乎又是最合理路線,也能構成「渴」和「走」的可能,而且途經河、渭。我這裡把「大澤」標記為青海湖,這個是值得商榷的,也許上古時期,黃河上遊還有其它的湖,在沒有考證之前,我暫時定為青海湖,需要說明的是,在上古時期,青海湖的湖面要比現在大得多,而且鹹度也遠沒有現在高。
夸父的這條路線顯然是一條遠距離逃跑路線,當然,這不是夸父一個人,而是一個部落,但始終無法立足,原因是後有追兵,如果「北飲大澤」屬實,那麼他們的全軍覆沒的地方應該在今天的甘肅境內,也就是鄧林所在。
而追兵就是黃帝部落,至少是應龍部。
《山海經·大荒東經》有:「大荒東北隅中,有山名曰兇犁土丘,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旱,旱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
《山海經·大荒北經》有:「應龍已殺蚩尤,又殺夸父,乃去南方處之,故南方多雨。」
需要注意的是,相似的兩條信息分別記載在《大荒東經》和《大荒北經》裡,而且交代得非常清楚,地點是「大荒東北隅」(《大荒東經》的記載範圍是東南到東北),山名是「兇犁土丘」,應該就在涿鹿一帶,蚩尤是在此被殺死的,而夸父應該是在西北被殺死的,所以寫在了《大荒北經》(《大荒北經》的記載範圍是東北到西北)裡。
應龍殺死蚩尤和夸父之後,「南方處之」,這個南方很可能就是「應(鷹)」地,今天的河南平頂山一帶,「鷹」與「應」同源,而且那裡就是蚩尤部落的最早發源地,滍水亦在此地,「應」的南面既是「鄧」,而「鄧」可能就是夸父的發源地,這可能也是夸父死地被稱之為「鄧林」的原因。
應龍部落的遷徙路線可能是這樣的。
最後講一講蚩尤吧。
在《史記》之前,關於蚩尤的傳說應該是兩個脈絡,一個是《山海經》,一個是姜姓族群,蚩尤同夸父的關係就無需贅言了,他們是親族,所以《史記》裡的「蚩尤」和「炎帝(夸父)」其實是一派的。
夸父與黃帝的阪泉之戰失利後,蚩尤奪取了統治權,接下來發生的就是涿鹿之戰,所以阪泉可能也在逐鹿縣境內。
那些講黃帝與炎帝合作對抗蚩尤的說法皆是杜撰,《史記》及先秦文獻都不支持這種說法,敵對就是敵對,而且這個敵對持續了兩千多年,自秦朝建立之後才結束了紛爭,而西漢的建立才真正把這兩大族群融為一體,就是漢人。
涿鹿之戰後,當時的天下格局徹底發生了很大變化,黃河以北的京津及山西北部、河套地區、甘肅、陝西、青海、河南東南部都是黃帝後裔勢力所在,黃河以南的中原地區依舊掌握在共工氏手裡,江漢平原仍然是祝融氏的地盤,而山東、江蘇、安徽等地並未受到波及。
真正改變這個局勢的是另一個被神話的人物出現,這就是帝顓頊,我會在下一篇文章中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