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汶川地震時,作家麥家曾趕到了地震現場。數萬災難者的鮮血,深深刺痛了他。
他開著車,一圈一圈繞著災區轉,看看自己能做點什麼。他看到一個與他父親年齡差不多大的老人,正抱著一個孩子嚎啕大哭,心中酸楚。
回去後,麥家做了兩件事:一是連同他的作家朋友,籌集千萬資金,為災區捐建小學;二是決定返回暌違20餘年的故鄉老家,去看看他已經「冷戰」了近二十年的老父親。
不久後,44歲的茅盾文學將得主、已被尊為「諜戰小說之王」麥家,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回到了故鄉杭州——那片曾帶給童年的他無限傷痛的故土。
他輕聲邁入老宅門檻時,父親正坐在東廂門前的躺椅上抽菸。
屋簷的水,滴滴答答,敲打著腳下那片、因年月長久而積起汙垢的青石板。
80歲的老父,抬眼看了麥家一眼,問:「你找誰啊?」
麥家喊一聲爹,報出自己的小名。
父親只是低頭抽菸,沒有任何表示。麥家愣了,這個臥坐於躺椅上,一臉落寞的老頭,真的是當年狠狠抽自己耳光的父親嗎?
麥家蹲下身,顫抖著握住父親蒼老的手,說:「我回來了。」
老父親兀自言語道:「那我兒子在哪裡啊?」
原來,此時的父親,已經患上了嚴重的阿爾茲海默症,他已不記得任何人,包括眼前的兒子。
……
一切要從麥家的童年說起。
因為家庭出身問題,麥家從小就生活在同齡人的歧視中,連老師都羞辱他。小學參加運動會奪冠,不但不被認可,反而因為他是冠軍,而被老師取消了這個項目。他躲在角落裡抽泣,卻被同學拳打腳踢。
一次,有同學罵他的父親是FGM,麥家無法容忍,堵在同學家門口,結果父親來了,不由分說,當眾重重打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光。
血,從他的鼻子裡噴湧而出,流進嘴裡,又順著脖子趟到胸前,一直到褲襠。
這兩巴掌,徹底打斷了父子間的親情。此後,他沒再喊過父親。
1981年高考,麥家考取了遠離家鄉的一所大學,從此遠走高飛,漂泊異鄉。
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在外面給家裡寫信,抬頭只寫母親,不提父親。
物換星移幾度秋。再回來時,當年受欺負的小孩,已經成了中國最知名的大作家,《解密》《暗算》《風聲》等經典諜戰作品,被競相拍成電視劇、電影,每部都成了當時劇壇影壇的爆款。
然而,這個最擅長「解密」的人,卻始終無法解開自己的心結。
也許是災難可以教會我們如何去面對災難。經歷了汶川地震的麥家,心結一點點打開。
但當他再開口喊出一聲「爹」時,對面那個、臉上遍布著一條條黝黑皺紋的老人,已經忘掉了一切。他沒有留給兒子任何和解的機會。
兩人面面相對,卻空無一言。麥家看著衰老的父親,內心陣陣酸楚。之後,不論工作多忙,他都會抽周末回去看看父親,給他擦擦身子按按摩,餵他吃飯,陪他睡覺,一遍遍大聲喊「父親」。
他企盼父親某一刻能清醒過來,原諒自己,哪怕只是一笑泯恩仇。
可惜,這世上很多東西,比時間還要殘酷,過去了,就無法再逆轉。
最後一次見父親時,麥家對老人說,等我寫完稿子再回來看你。父親終究沒有等到他,在2011年的某個凌晨,辭別人世。電話那頭,麥家嚎啕痛哭。
父親去世後,麥家沉寂多年。在名聲最鼎盛的時刻,他戛然停筆,消失於人群。
年近半百後,他選擇重新啟程。他要寫一個故事,來填上內心的一個缺口。
諜戰之王,這次的故事與諜戰無關。他第一次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及了父親與故鄉,他要通過文字,為餘生找到某種和解。
2019年,這個漫長的故事終於寫完了,取名《人生海海》。
書中的主人公,是麥家從父親的影子中,塑造而來。自始至終,他都在書寫自己的人生,父親的身影從未離開。
人生如海般波瀾起伏,起落浮沉,有歲月的幽暗,亦有時間的仁慈。
麥家說:「我想寫的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幸運,在艱苦中卓絕的道德。我要另立山頭,回到童年,回去故鄉,去破譯人心和人性的密碼。」
書中的「我」,最終原諒了村子裡那個和自己積怨已久的仇人。
對55歲的麥家而言,是一種釋放,亦是一種救贖。這本書寫完,他也終於有勇氣面對童年的自己與那些傷痛。
在接受《捨得智慧講堂》採訪時,關於人生的終極智慧,麥家給出了自己的態度:「每個人都應該學會與自己和解。」
對於麥家而言,和解是他必須面對的處事方式,也是他的處世哲學。
每個人的人生都像一條肆意流淌的河,總嚮往天空海闊,卻不期然間流過斷崖、亂石與荒漠。
人生無處可逃,唯有以愛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