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口袋麥子(小小說)
文/韓瑞清
時光倒回上世紀1974年初冬時分,生產隊剛關了場門,人們可以稍微鬆口氣了。田貴老漢躺在冰涼的土炕上,已經好幾天水米沒沾牙了。他病了,但不頭疼不發燒,不疼不癢,只是心裡壓抑得慌。
三閨女給他擀了一面熱湯麵,怯怯地端過來。「爹,你就吃點吧。俺不該去揭發你,算俺不對了行嗎?再不吃飯,弄壞了身子,叫俺咋辦呀」!
「好,放炕沿上吧。你沒錯,放心吧我沒事兒」,田貴老漢看了女兒一眼,只是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陷入了沉思。 唉,人這一輩子真不容易啊!他心裡有些酸楚起來。他三代受窮,到他這一輩上就他一根獨苗,三十歲上娶了媳婦,生了三個閨女。待生下小女兒時,孩子她娘因月子病撒手人寰,扔下他爺兒四個走了。他是又當爹又當娘啊,裡裡外外一把手,把三個女兒拉扯大,老大老二相繼出嫁成家了,三閨女今年也十八啦。
三個孩子裡,他最喜三閨女,天下爺娘向小的,還真事兒。三閨女出落得端莊水靈,她心地純潔,脾氣有些耿直,愛憎分明,看不慣一點兒不好的事情。這孩子高中畢業了,在生產隊幹活,村裡人都挺喜歡她,心也挺孝順。他心裡覺得看到了點兒希望。
回想起來, 這些年咋過來的?還不是多虧了他那兩大特長:一是會一手漂亮的木匠活兒,二是會耩地,十裡八村晃耬播種的活兒誰也不如他。春冬兩閒的時候,誰家打個壽材,打個衝門桌、炕桌、土車子之類的都要請他,那時候不興給錢,只是按天給他撥工分,管頓湯麵或烙餅就行了。就這樣下來,日子還算過得去。
特別是他耩地的本事,那更是非常了得。多麼長的地壟須播多少斤麥種,上下差不了二兩,耩的又勻實,深淺還正合適,出苗率數的著。他的這個手藝,在全公社有名兒。
他在村裡是很受人尊敬的,威信挺高,倒不只是因為他是能工巧匠,而是在於他曾經幹過的一件事兒。
那是1943年5月份,日本鬼子包圍了村子,抓走了幾名村幹部,弄到十裡開外的集市上審問,逼問八路軍藏在哪村,藏在誰家。結果,這些淳樸的莊稼漢表現得大義凜然,鬼子惱羞成怒,進行了瘋狂的屠殺。 那天,他正好推著車子趕集,聽到了兇信,他藏在野外沒有回家,天黑後他摸到那條橫滿屍體的溝裡,一個一個看,一個一個聽,看有沒有活著的。突然,一隻大手抓住了他,那人是本村的交通員,才十五歲。他悄悄地把那人從死人堆裡拽出來,扶上了小土車……那人後來隨大軍南下了。
想到這裡,田貴老漢似乎長了點兒精神。湯麵喝了幾口。又想起三閨女,覺得有點茫然若失。
事情是這樣的,1974年的秋天,又到了種麥子的季節,村支書找到他說:「貴爺爺,又該你賣兩膀子了。這回的任務,是讓你支援藁城縣,帶帶他那裡的莊稼把式。是縣裡在各公社抽人,咱村推薦你去的」。 「沒問題,孩子們都大了,俺也方便出門了」,他很痛快地就應了。
在藁城的二十多天裡,他起早貪黑,手把手地教,口傳心授,任務完成得挺好。臨回家,他背回了半口袋麥子。
當時,他覺得成就感滿滿,有點兒飄飄然了。又想到三閨女拿著白面饃饃吃的樣子,比自己吃了都香、都甜、都幸福。 可就在回家後的第三天,公社裡來人了,說他偷了藁城縣半口袋麥子,說是他閨女告發的!
當時,他覺得心被尖刀剜了一下,又像是頭上挨了一悶棍,一下子昏倒在地。醒了後,他想到給藁城那邊寫信或打個電話,讓公社的人去一趟也行啊。但是,他想到了小女兒,心裡亂得很。
終於,他沒做半點兒辯解。此時,他覺得心裡的病根不在偷與沒偷那半口袋麥子……。 儘管村支書擔保,說他是好人,絕不會幹這種事兒,但公社裡的人還是在村裡組織召開了批鬥會。會上,他的三閨女站出來發言,念了公社裡寫好了的批判稿。他什麼也沒說,低著頭,腿在不停地抖,終於癱了下去……。
再醒過來時,已經躺在自家的土炕上了。三閨女侍候著他,「爹,這事兒你也別怨我。你平常是怎樣教育我的?你怎麼能幹那事呢?掙著隊上工分,又偷人家的麥子。俺這是為你好,是幫助你,挽救你。」三閨女鐵定的認為他是個「賊頭」了。 他仍舊一聲不吭。他覺得把一切都看透了,似乎什麼都不重要了。他忽然又覺得周圍一切是那麼陌生,又是那麼難懂。真冷啊,像是掉進了冰窖裡。
他躺了三個月,1975年的1月份,快過年了,差幾天六十歲的他無聲無息地走了。三閨女說,他爹走得很安靜,沒受罪,只是咽下最後一口氣時,眼裡淌出一滴老淚……。
1975年的秋天,藁城那邊給縣裡打電話,還要求支援秋播,指名要田貴老漢。他們說,田貴老漢不但手藝好,人性更好。獎勵給他三十斤麥子吧,他還偷偷地給村裡撂下了五塊錢……。
作者簡介 韓瑞清,男,1963年出生,中共黨員,公務員。現任河北省衡水市詩詞楹聯協會理事、河北省景縣文聯主席。從1986年發表作品,近年來在各省、市級媒體,各平臺發表格律詩、現代詩、散文等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