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魚摘錄】來了，愛了，送了她一顆星星，走了。——《三體Ⅲ·死神永生》之 雲天明自己撰寫的墓志銘
合上這本「中國科幻的扛鼎之作」——《三體》之後，長達幾天時間，我都無法從故事當中抽離出來。
從葉文潔出於對人類的絕望按下了文明的發射鍵之後。幾個世紀，甚至幾十個世紀以來，從羅輯到章北海，從程心到維德，每個地球人的頭上，都懸著這柄隨時會落下的「達摩克斯之劍」。
他們一面生活在三體星人無孔不入的監視當中，一面竭盡全力，保全地球，或者說，保全人類的文明與火種。
在眾多氣質各異，形象鮮明的「大人物」當中，最讓我揪心、痛心，又肅然起敬的，恰恰是一個意外成為地球和三體溝通使者的小人物，雲天明。
讀書過程中，很多讀者說他是舔狗。還有人甚至妄言：「整個《三體Ⅲ》就是一部舔狗和聖母婊的故事。」
但，如果僅僅將雲天明的所有行為，看作「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那也太小瞧他，也太低估劉慈欣的寫作功力了。
01 在地球：生性淡漠，卻獨愛一人
在雲天明被程心選中，成為「階梯計劃」的候選人之前，他的人生，像生活中很多性格內斂孤僻的男孩子一樣：按部就班的生活，同時心裡藏著一個得不到的女神。
從小接受的家庭教育，讓他擁有了貴族的氣質，但也逐漸與同齡人格格不入。
再加上他多年來感受到的，來自這個社會的惡意，讓雲天明對整個世界，一點一點意冷心灰。
在學生時代，他就始終沒有知心的朋友。
患癌症後，又得知自己的親姐姐，也會拐彎抹角說服自己選擇安樂死。
暗戀了多年的女孩，在自己安樂死的最後一刻特意來到病房前喊停，卻只是為了所謂「拯救人類」的宏大計劃，推自己進入更大的深淵。
最後飛船偏離軌道，他的大腦在茫茫宇宙中和人類世界徹底失聯，也沒有任何人表示出關心或抱歉，甚至連裝模作樣尋找的姿態都沒有。
然而，命運又如此弄人。
窮厄一生的天明，臨終前收到來自老同學的「答謝巨款」。想到自己即將結束的生命，他用這筆錢，給自己心愛的人買了一顆星星。
但這個他愛了一生的人，卻直到他已經接受安樂死，且大腦被摘除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這一切。
在「階梯計劃」的宣誓階段，對於其他候選人「永葆對人類忠誠」的宣言，雲天明不屑一顧。
他說：「我想看看另一個世界。至於是否對人類忠誠，要取決於我看到的三體文明是什麼樣子。」
自始至終，他都不關心人類。
接受這一切，出發點完全是因為程心。
02 在拉格朗日點：借約會冒險送信的救世主
地球上的人類一茬又一茬地繁衍，也終於為自己的傲慢和對地外生命的不屑付出了代價。
末日之戰，引力波發射臺被摧毀，人類被迫流亡澳大利亞，文明秩序的現代化社會幾乎全線湮滅。
執劍人程心看到因自己的軟弱而造成的結果後受到強烈刺激，甚至一度失明。即便在短暫冬眠後恢復了視力，她仍深覺生不如死。
直到，三體被高級文明殲滅，程心得知，三體人曾捕獲了雲天明的大腦，現在，雲天明想見她。
在經歷了太空漂流，被三體人截獲復活，又逐漸成為三體中著名童話作家的雲天明，誰也不知道這些年他經歷了什麼。
程心也只能通過低維展開的智子，看到一身農民裝扮的雲天明的影像穿梭於沃野。他的臉上，早沒有了當年的陰鬱和消沉。
短短兩小時的約會中，雲天明給程心講了三個童話故事。
這三個故事裡，藏著地球避免打擊的破局和解藥，也藏著雲天明對未來的預言。
約會過後，雲天明被人類世界視為救世主。所有人都在努力破譯，他的童話故事，究竟想傳遞什麼樣的信息。
可惜的是，人類只能從已發生過的打擊中摸索規律，卻無法想像從未發生過的未來。
無論是移民他星建造掩體，還是研製光速飛船逃離太陽系，本質上都只是針對其他文明對三體文明的毀滅方式。
沒有經歷，永遠無法想像，這世上還有一種湮滅，叫作降維打擊。
哪怕雲天明在故事當中，已經近乎明示。
但云天明傳遞這些信息，從來不是為了拯救人類。
他不關心。
他所做的一切，包括對談時的小心翼翼，講故事時的用心和深情，以及在拉格朗日點，他對程心說的：「這些年，你經歷的一切，我都知道。」
甚至包括在程心精神極度崩潰，即將吞藥自殺的關鍵時刻，那個拉她回到現實當中的電話，也有可能是雲天明一手策劃的。
這些全都是為了讓程心活下來。
很多解讀說，雲天明不想讓程心死，是為了讓程心親眼看到她竭力想保護的人類，是怎樣一步一步走向滅亡；或是整個人類文明，是怎樣因為她一個一個看似充滿聖母心的舉動，遭受最嚴酷的打擊。
最終只有她自己，在愧疚感的折磨當中與時間並肩前行，度過千千萬萬年，直到宇宙盡頭。
可我不願相信，雲天明有這樣的心機。
即便他藏得很深，沒人知道他在三體世界裡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才如此輕易地取得了三體人的信任。甚至連母星滅亡時，都不忘保全他，並滿足他與程心見面的需求。
但他的這種心機，是不忍心在程心身上釋放的。
哪怕這個女孩，曾經傷他最深。
透過這麼多年智子信息的傳遞，他明白，程心的善良與博愛始終未變。
而這，正是他對程心動心的開始，也是他一生的淪陷。
如果能夠知道（也或許他早知道），在拉格朗日點的這次約會，將是他和程心餘生唯一的一次會面，雲天明還會把談話重點放在借童話故事傳遞信息上嗎？
他會不會真真正正地向程心表白心跡，告訴她，正是那個飄著雨絲的下午，改變了他往後所有重大的選擇。
03 在藍星：終於錯過她，卻度過幸福一生
當人類遭受降維打擊，程心與艾AA駕駛光速飛船，逃到了雲天明送給她的那顆星星上。並邂逅了來自星艦文明的人類關一帆。
本可以在藍星上安安靜靜等待雲天明到來的程心，卻硬要跟隨關一帆去探索宇宙邊界的奧秘，發現了正在擴大中的死線。
隨後，雲天明降臨藍星，返程中的程心和關一帆卻落入黑域。儘管與雲天明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
當飛船神經元系統終於加載完畢，程心再次返回藍星時，時間早已過去了一千萬年。
連雲天明和艾AA留下的石刻，都需掘地三尺又三尺，才能勉強看到。更不用說曾經存在過的文明。
當時間失去了意義，滄海桑田的變遷，顯得如此蒼白，又如此渺小。
只是，雲天明仍為程心想好了退路。
他送給了她一座編號為647的小宇宙，一腳踏入，便是相對安全的世外桃源。
這個小宇宙，本有雲天明進入的權限。但他卻始終未曾踏進。
也許，是他終於明白，程心之於他，始終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與其在小宇宙中孤獨等候，他更珍視與艾AA在一起時，所擁有的這種塵世的幸福。
也許，是艾AA的主意：若獲得永恆無限的生命，反而岌岌可危。像奔跑在一條看不到終點的跑道，永遠沒有人喊停。
倒不如拋開必將滅亡又重獲新生的宇宙，享受當下的愛與激情。
拯救世界這種事，還是交給程心去做吧。
假如雲天明建造小宇宙的初衷，是出於對程心的愛。
他願看到愛人與她心愛的人一起，遠離宇宙之間的相互屠殺、坍圮又重生，長相廝守，永不分離。這何嘗不是一種超越了自我的極致浪漫。
因為我相信，雲天明在講述那三個童話時，就已經看到了程心的結局。
不然，在故事裡，為什麼陪伴露珠公主遠走高飛的人，是一個名叫「長帆」的侍衛呢？
反之，就算雲天明是出於對程心隱藏極深的恨意，才讓她只能被關在小宇宙中，和關一帆一起整理地球往事，直到地老天荒。我也能夠理解。
因為的確是程心，一次又一次將他辜負，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
這樣的報復，的確是最不動聲色又殺人於無形的折磨，是與浪漫背道而馳的極端殘忍。
可惜，存在於《三體》當中的雲天明，在這個階段只有寥寥幾筆。
我們只能跟隨程心和關一帆的視角，想像他與艾AA曾有過的幸福生活，想像他建造小宇宙時的初心，想像他拒絕進入小宇宙的根本原因。
無論是出於愛，還是出於恨，似乎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雲天明自己，又一次選擇了放手。他燃盡生命，換來了程心的永生。
04 一個人的存在與否，究竟取決於大腦，還是軀體？
被送入太空的雲天明，其實是一個只殘存一顆大腦的「人類」。
而那個與程心在拉格朗日點約會，與艾AA在藍星上度過幸福一生的雲天明，他的骨骼、內臟、肌肉和毛髮，全都來自三體。
結合三體人末日之戰時快準狠的打擊，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以及對地球人心口不一的精準模仿。似乎能夠感受到，如果沒有一顆來自地球的大腦的幫助，恐怕很難學得如此透徹，偽裝得如此高明。
這個來自地球的「幫兇」，正是雲天明。
儘管他來自地球，但在那裡，無人關心他的死活。
是三體人激活了他的頭腦，復活了他的身體，讓他重新獲得了啟動自己思維和記憶的能力，並對兩個星球都產生不可小覷的影響。
從無足輕重的邊緣人，到萬眾矚目的神。其中的心理變化，只有雲天明自己清楚。
再重溫一遍雲天明宣誓時說過的話吧。
儘管當時，地球上的人都以為，他是為了躲避三體的智子監控，而像「面壁者」一樣，故意說出的反話：
「是否對人類忠誠，取決於我看到的三體文明是什麼樣子。」
因此，無論雲天明後來的一系列動作，是效忠於三體，還是在助力人類，我都理解並欽佩他。
自從他離開地球之後，小說裡他的實體，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們都和程心一樣，只有著地球人的視角。沒有親眼見過三體人給他的身體，更不可能從他大腦的溝壑當中，讀出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我們只能看到他，來過，愛過，給過她一顆星星，又為她製造出一個宇宙。
然後像他自己所講的那些令人琢磨不透的童話故事那樣。
永遠消失在吞噬一切的死神盡頭。
【作者簡介】北魚，文學碩士。願煮字為藥，療愈身心。定期輸出優質書評/影評/情感故事，解讀漫長又複雜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