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工廠」、「風俗業之城」、「籃球之城」...我所成長的城市被冠以太多名號。那個時代的東莞,是改革開放以來最具標誌性的南方地標,短短十年,一切都湧了進來:資本、人口、文化...,沒有人確切地知道,當時的東莞有多少人口,時任東莞市市長曾言:「東莞的實際人口比公開的數據要多得多」。那個時候,在東莞的每一條街道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旁邊依次排列著的,是機器轟鳴、各式各樣的工廠。
當年,無論是不願還是無力完成學業的年輕人,仿佛將去東莞謀生活已然預設為人生軌跡中重要的一環。我的遠親老鄉阿傑,我喊他傑哥,同家鄉年邁的老父母鄭重宣告:「不讀書了,在家沒事做,我去東莞打工了。」,兩位老人家並不出奇,只是交代一聲:「在外小心,照顧好自己。」隨後阿傑在村子裡找個年紀相仿的老鄉,借上個身份證,坐上大巴就往東莞進發了,那年他15歲。數以千萬計的年輕人,如同阿傑一樣,湧入了這座機器日夜轉動不停的城市,在無限迷茫和新奇的心情中被推湧著生活,一旦出來了,就再也沒有人想回家了。
「節奏太快了、人太多了、生活太豐富了,我不知道我在東莞打工能賺多少,但我不會想再回老家做事了,機會都在外面...」阿傑說。在市場經濟改革的背景下,南方的城市向世界敞開了懷抱,無數的外國資本家、港澳臺僑商在東莞投資設廠,400塊錢一個月能招一個工,撿一張身份證就能做,無需簡歷,無需面試,不需要太高的文憑,也不需要太複雜的專業技術,流水線上的機會,對這些年輕人來說,唾手可得。阿傑說:「工廠裡給我管飯、管住的地方,每個月給我發的工資,我都會託嫂子給我帶一些回去給爸媽。這裡挺好的,雖然賺的不多,但是比在家裡好,在家裡沒事情做。」大多數年輕人出來打工的初衷很簡單,先出來謀個生活,而非闖蕩一番事業,先要滿足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中的生理需求,要有飯吃,再談夢想。
在工廠的兩年,對阿傑來說,時間過的太快了,日復一日,抬頭環視工廠裡其他的工人,年齡相仿,匆匆碌碌,好像一粒粒沒有生命氣息的機器零件。阿傑突然想到,自己太渺小了,未來這一輩子都在流水線上耗著,他不甘願。他放下手上的鞋舌和大底,向廠長辦公室走過去,他很猶豫,短短兩分鐘的路程,他硬是踱了十分鐘。廠長從房內反手將房門打開,正撞見在門口的阿傑,阿傑咬咬牙,嚅聲說:「李廠長,我不想做了。」廠長沒聽清,說:「大聲點,什麼事情?」阿傑又重申了一遍,廠長說:「就這事情嗎?你想好沒有?」阿傑說:「我沒想好,但是就是不想做了,想走。」廠長說:「那你去走流程吧,跟王經理那裡做下交接,另外,要扣一個月工資,走吧。」就這樣,廠長連象徵性地挽留都不做,阿傑所做的崗位基本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技術要求,阿傑今天走了,兩天後馬上就有新的工人替代上。一個月的工資被扣留,明顯不合法,但是阿傑聽嫂子說過,別的廠不幹了也要扣錢的,雖然阿傑心裡不爽,但也沒有辦法。當時的打工人,很少有人有「勞動仲裁」來維權的意識。
阿傑從廠子裡收了行李,所謂的行李,一個水桶,五根衣架,一個背包裡裝著幾件衣服和內衣褲。阿傑給哥哥撥了個電話過去,坐上公交車去哥哥的住處暫住。在往後的半個月裡,阿傑跑了幾次人才市場,都終無所獲。好一些的崗位,不是需要「熟練運用word、Excel」就是需要「會講英語」,阿傑初中畢業就出來了,對電腦一竅不通,英語更不要說,連讀出字母都吃力。沮喪之餘,一個老鄉託朋友聯繫上阿傑,要阿傑到他那裡去上班,阿傑想,這樣耗著也不是辦法,聽到老鄉說待遇還不錯,收拾行李就跟老鄉走了。
有人的地方才好做生意,這是商業場上經久不衰的道理。製造業的發達為東莞帶來了大量的流動人口,隨之衍生的,還有「生意」,這其中,最為聞名的,就是風俗業生意。風俗業是服務業板塊下的一類業務,服務業就是為「人」的各種需求服務的,人多了,服務的人和有被服務需求的人都有了,產業應運而生。在無數個燈紅酒綠的夜晚,歡愉遍布東莞的夜總會、ktv、洗浴中心、酒吧、還有狹小閉塞的出租屋裡。
阿傑在主管的要求下,穿上一套極其難看的紅色西裝,笑臉相迎地向客人們走來,將他們領到合適的包廂。手一揮,從門房列隊走出一排女孩,穿戴整齊,齊聲向客人們問好,走完了過場,便業務嫻熟地坐到老闆們的身旁。大方調情和無腦誇讚是她們工作中常用的兩大致命武器,昏暗的燈光、忘我動情的難聽歌喉、叮叮噹噹的骰子、堆放無序的酒瓶子,在這裡,所有在場的中年男人,將疲倦和壓力盡然釋放,在起伏連綿的一聲聲「老公」中,享受著這種越界帶來的刺激感和歡愉感。他們的妻兒也許已在家中熟睡,在這裡,不會有人知道,一切好像都如吃飯喝水般稀疏平常。在東莞享受風俗業服務的安全感,一直持續到了2014年2月,我想,若不是那聲平地驚雷,東莞決然不會以壯士扼腕的勇氣來刮骨療傷,這個產業摻雜的勢力和利益,錯綜複雜,難以想像。
東莞的風俗業顯然已經是一個相當成熟的產業,玲琅滿目的項目價目表,分工明確的角色,如東莞任一一個鞋廠上的一條條生產線般,秩序井然。當你在東莞的任何一個角落,只要能攔到一輛綠色的士,師傅總能輕車熟路帶你到你想去的地方。「媽咪」們(老鴇)是這個產業中佔據金字塔頂端的人物,媽咪們能夠疏通好各種關係,手下帶領一幫公主,她到哪裡,公主們就到哪裡。媽咪幫男人們和牽線搭橋,媽咪從公主們的收入中收取十成到二十成的比例。公主們則盡情地服務好客人們,如果客人滿意,則在結束後,可選擇將公主贖走,「快餐」1200,「過夜」1800,明碼實價,勤快的公主,一個月輕鬆進帳五位數,在當時,這可能是某些工廠工人勞作一年才能賺到的收入。女孩們大多都不會告訴家人她們的真實工作,家裡人只知道她們在廠裡上班,更多的詳情便一概不知了。阿傑剛進這裡的時候,從最底端的服務生做起,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們的存在,端果盤、送酒、挨罵、搞衛生,就是他們工作內容。兩年後,他做到了經理,回鄉的時候,我偶然碰見他,開著一輛本田,津津有味的給我講起了他那些年的際遇。也就是在他的講述下,我才窺知這個行業的一二細節。令我極為訝異的是,這些聰明的產業從業者,已經將全流程的步驟,作了類型化的拆解,A項目、B項目、C項目,玲琅滿目,應接不暇。我雖內心極為牴觸,但也不得不由衷佩服。在某種層面上來說,他們真的在專業化上做到了一定高度。
2014年2月9日,央視的《新聞直播間》欄目,對遍地於東莞全城的風俗業進行了深度揭露,扯下了這張薄如蟬翼的遮布,隨即,時任廣東省委書記胡春華作出批示-對全市拉網式排查,先治標,再治本,以絞殺式的整頓方式將東莞風俗業趕盡殺絕,東莞調動了6000名警力對全市風俗業進行查處,一夜之間,如大水淹漫全城,裹挾著塵土和泥濘,不知流向了何方。2012年7月,僅20%的娛樂單位復業,此後至今,在東莞的風俗業再也未見昔日「榮光」。
雪上加霜的是,隨著國際金融危機、國內勞動力成本上漲,一輪又一輪的倒閉潮接連出現。那些年,好像是東莞最冷清的幾年。街上的人潮消失了,工廠殘破的招牌晃蕩也無人問津,店門緊閉,死氣沉沉。就是在那段時間,我的父親兩次設廠經營,均以關廠告終,虧損嚴重。東莞天空的陰翳籠罩,任何一個在街上走的人都能夠直觀而強烈地感受到這種慘澹氛圍,大家不厭其煩地抱怨:「生意太難做了,真的,太難了。」有錢的老闆,及時止損,跑到東南亞或者內地設廠營業去了,虧得一塌糊塗的老闆,往返法院,或者在躲債做老賴的道路上止步不前。這是那些年我所真實目睹和親歷的點滴境況,已然足以讓小小年紀的我由衷感嘆:「世事變化無常。」
加工貿易型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轉型是無可避免的既定趨勢。改革開放初期的東莞,以貼牌加工貿易為主業,自主品牌少之又少。往往高附加價值的利潤都被品牌企業掠走,工廠賺的利潤,就是在低比例的代工收益中扣除勞動力成本的餘下收益,勞動力成本逐年上漲,從400一個月,漲到8000一個月,既往的模式已然無法循例而行。於是「騰籠換鳥」的概念被提出,「機器替人」似乎成為東莞自救的優選方案。事實證明,直至2020年,東莞的產業轉型升級產生了不錯的效果,華為等高新科技企業高調進駐、三四家萬達廣場平地而起、新建的國貿商場人頭攢動、地鐵和城軌順利開通,新一線城市榜單上,毫無意外地也出現了東莞的名字。
阿傑從夜總會出來之後,似乎也並不怎麼穩定。起初做直銷,向身邊的親戚朋友兜售各種「安利」產品,後來,進入了一間保險公司,也向身邊人又兜售了一圈保險產品,一邊也在賣「安利」。再見他的時候,他說,去深圳做電商了。
這些就是阿傑的故事,也是主流視角下東莞城市化變遷的一個縮影,那個年代像阿傑一樣的打工人有很多,他們為東莞的城市化變遷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說到「打工人」,近些日子,網上流傳很多關於「打工人」的詼諧段子。無論是寫字樓裡的高級白領,還是在校為績點發愁的大學生,各行各業的年輕人都廣泛使用「打工人」一詞自我調侃。粗略溯源,「打工」一詞似乎濫觴於80年代的香港,本意是「受僱於人」,詞性不褒不貶。後傳入內地,詞義逐漸發生變化,演變為指稱「從事不穩定、低收入、勞苦奔波等性質的工作」詞義,似乎慢慢成為農村剩餘勞動力的專屬用詞。到今天的網絡用語的語境下,網友們借這個詞將自己的辛酸窮苦之境遇隱喻表達,但是,多了一層「平凡中透露著不屈,困苦中展現出倔強。」的精神。於是,現在的年輕人,每天早晨起床,會在朋友圈中發一條:「早安,打工人!」為自己的一天打氣加油,何其可愛。
說回東莞,實際上,如果要從我個人的視角回顧我對東莞的記憶,我想,可能更多會對莞城街道的小吃、銀豐路和光明市場的宵夜檔、虎門炮臺下的遊艇、松山湖的環湖騎行、南城步行街的奶茶、宏遠的冠軍籃球隊...這些內容有更為深切的親歷感,這些東西可能並沒有什麼宏大的意義,但是這些是組成我生命歷程的一塊塊拼圖,於我而言,意義可能更大。不過上述這些,與其撰寫成文,不如親自來一趟東莞玩得真切。
李來東leelydone
2020年11月6日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