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心麻花,最近幾年被爭議擰成了麻花。始自《夏洛特煩惱》稍顯油膩的兩性觀念,《西虹市首富》對於虛無的暴富幻想的迎合,《羞羞的鐵拳》利用性別刻板印象製造的生硬笑點,每部作品的爭議都與票房齊飛。《李茶的姑媽》之後,開心麻花這匹喜劇黑馬的風頭大打折扣。這次《驢得水》的原班人馬用《半個喜劇》打了場翻身仗。
語言之外的影像開掘
以舞臺劇起家的開心麻花,總是在電影中帶有著強烈的話劇基因。擅長將喜劇包袱鋪設在語言當中、常常通過戲劇反差來製造笑點等特徵,足以體現開心麻花對臺詞和情節的重視。同時,從角色的典型設定和演員自身的表現力來看,大多數開心麻花的電影都放大了沈騰、馬麗等演員的個人魅力,而在電影文本自身的感染力上用力不足。因此,開心麻花的電影更像是一種「電影版」翻譯,電影語言的匱乏以及語言文本大於視覺文本的傾向,都是源自話劇母體的表達習慣。
所幸,《半個喜劇》展現了開心麻花在電影技法上的成長,既保留了戲劇性的優勢,又增強了表達上的電影感。比如開篇一幕,景深中的莫默位於孫同和鄭多多之間,兩人對峙中的緊張氣氛、孫同戳破謊言的內心猶疑、三人間的微妙關係等都在畫面中生發出來。影片中多次出現類似的關係鏡頭,讓內化於故事的張力得以沉默地在場。
再如莫默與孫同在公寓樓下擦身而過的段落,大遠景與近景交叉剪輯,兩人交替地站在樹陰的同一片光亮下,孫同餵貓時莫默在遠處匆匆走過。這種畫面內外的場面調度,讓電影帶有人為營造的舞臺質感,也暗示著兩人冥冥中的緣分交疊。
又如孫同醉倒後被鄭多多背回床上,緩緩睜開眼,他不情願地被迫回歸現實,被鄭多多鉗制著,猶如其玩物的諷刺,都在簡潔但不簡單的鏡頭中化開。
相比開心麻花以往的電影,《半個喜劇》對鏡頭語言的雕琢顯得尤為認真和用心。不再單純地依靠蒼白的語言,而以視覺文本的暗語補充語言文本的空白,甚至增加語言文本的層次。最有意思的就是莫默和孫同逛眼鏡店時,鏡子映照形成的身體錯位,他的下半身是她,她的下半身是他,通過鏡子映射出兩人的性格反差。「你意思就是我像男的唄」,在影像和語言的交織下,看似平常的臺詞也具有了不平常的深意。
結構喜感的巧妙搭建
高級的喜劇往往是結構性的,《半個喜劇》就是屬於這一類,空間的利用,配角的設置,讓複雜的錯位變得合理,關係的破立更加巧妙,從而碰撞出渾然天成的喜劇感。
故事首先以室內空間為起點,莫默造訪鄭多多的公寓,客廳門口的視覺盲點和敞開的房間門即是第一層謊言暴露的危險距離,莫默看到房間中裸露的女郎時,第一層錯位被打破。鄭多多急中生智,調換房間掩蓋謊言,第二層錯位形成。孫同母親一出場,換房間導致的誤會立刻生效,她們「雞同鴨講」的對話再次累積第三層錯位。
室內空間對製造笑料的作用,在四個主角齊聚公寓的段落達到高潮,狹窄的樓道,擁擠的電梯,甚至房間的門框,都成為肢體搞笑的背景道具。小小的公寓裡,與鄭多多大婚在即的高璐和對此毫不知情錯付真心的莫默之間極具爆發力的隱形衝突已然形成,只要謊言敗露,就會變成大型車禍現場。
當然,《半個喜劇》沒有落入撒狗血的俗套。房間的封閉空間能夠讓人物暫時性的退場,鄭多多、高璐相繼進入洗手間時,人物關係間極不穩定的四邊形短暫變為相對穩定的三角形;而客廳的開放空間又讓誤會得以成立,孫同望望高璐又看看莫默,擠眉弄眼又尷尬地說出「這是我女朋友」,兩人領會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意思。鏡頭視角不斷穿梭於房間與客廳,鄭多多左右逢源,孫同幫其圓謊,人物的有限視角下錯位不斷添磚加瓦,而觀眾是全知視角,戲劇張力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隨時可能爆破,緊張感陡然上升,所有的錯位都能夠被洞見而忍俊不禁。
除了空間,影片還非常善用配角,尤其是後半段偏正劇的情節中,配角就像蛋糕上的裱花,破除了沉重和乏味,又是口感上一抹跳躍的精靈。比如莫默拿刀衝進電梯時,默默地用平底鍋蓋上臉的搬運工;鄭多多與孫同在樓梯間反目成仇時,被發現偷聽假裝打電話而錯入配電房的裴經理;孫同和母親在酒吧吵架時,背景處開門進來又悄悄關上門的老闆;莫默和孫同在醫院爭執時,在一旁嚼舌頭又不願離開的吃瓜群眾。這些破局的「路人」總能讓人會心一笑,他們就像看著這齣喜劇的我們,又讓這「半個喜劇」在嚴肅的部分貫徹到底。
喜劇自戕的半個內核
導演說,「半個喜劇」的另一半是正劇。有人說,另一半是現實。但不管是什麼,都是「反喜劇」的。純粹的笑終究是空洞的,喜劇的外殼下要顯露些東西,因此喜劇的高級感同樣在於這種自戕。而《半個喜劇》的內核,就在於真話與假話的抉擇,屈服現實和活出真我的對抗。
三個主角的形象就代表著這種衝突。莫默象徵著一種理想狀態,比如自己的領導讓她幫忙走後門她會義正言辭地拒絕,孫同母親希望她能圓一個「善意的謊言」,她也不願妥協。即使周圍的人都已經被現實裹挾,她還在堅持做不合時宜的「白鴿警探」。
與莫默「不能說謊」的設定完全相反,鄭多多總是謊話連篇,且從不考慮後果,作為家境優渥的富二代,他驕縱任性而霸道,是標準的利己主義者。自以為兄弟情深的相處模式,其實暗含著根深蒂固的控制欲。
與之相反,孫同則是利他主義者,總是因為母親和朋友百般退讓,在友情和親情的綁架下,模糊了區分對錯的界限,逐漸滑向與現實同流合汙的泥沼。為了北京戶口而折腰,為了買房變賣家產,為了升職給上司送禮,這種從小地方到大城市的艱難與酸楚,許多北漂人都會感同身受。當他愛上了莫默,選擇題也擺在了他的面前。
但可惜的是,現實夾擊的力道並不夠,孫同的困境仍舊是可解的。莫默作為同樣家境優渥的北京本地人,已經為天平的理想一端放入了現實的籌碼。選擇的兩難其實只存在於孫同的精神層面,如果沒有其精神階級的局限性,這個困境,甚至可以不成立。這不是現實將人逼迫到絕境的重塑,只是價值觀選擇的小幅度升華。它的現實,也是只有一半。
國產電影從來不缺喜劇,可能只是缺半個喜劇。與其追求「一個」的俗套,不如追求「半個」的高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