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良田
七年前,在燕園學習時,我選修了一門有關西方思想史的課。選課人並不多,因此蔣老師讓每個人準備一段課件,講述自己閱讀西方思想原著的感想與收穫。有一位男同學,講述的是維科《新科學》。他紮實地閱讀了此書的中文版與英文版,講得頗有條理,引人入境。待到最後,屏幕上亮出「謝謝聆聽」四字。可就是這四個字,如同一顆磕牙的沙子,你正吃著美食,臨了卻又掃了興致,頗不痛快。
此後,在不同場合,我經常碰到「謝謝聆聽」四字,或耳聞,或目擊,如鯁在喉,所以,不吐不快。
或許有人認為,大家都這麼用了也就得了,約定俗成嘛,又何必較真呢?其實,「謝謝聆聽」的背後,是敬辭與謙辭的顛倒,並非小事。習主席說,我們要「文化自信」。《周易》裡說「言有序,言有物」,顛倒敬辭與謙辭,既失其序,又違其物。言說的違物失序,反映的是思維狀況,由此文化上又豈能自信得起來?
敬辭是含尊敬口氣的用語,謙辭是表謙恭的用語。說他人時要有恭敬心,所以有敬辭;說自己時要有謙虛心,所以有謙辭。敬辭尊敬對方的同時放低了自己,謙辭放低自己的同時崇敬了對方。話語落腳點在他人,用敬辭,如令尊、貴庚之類;話語落腳點在自己,用謙辭,如聆聽、拙荊之類。再如送人東西說「請笑納」,言下之意是說「所送之物實在不上檔次,惹您哂笑,您就勉強接受我的饋贈吧」,這是謙辭,只有贈送者可以說。如果受贈者說「好,我就笑納了」,這就是用反了。謙辭反用,並不是敬辭,而是冒犯之辭。
據說學者來新夏贈人新作,說「拙作敬請笑納」,對方竟說「謝謝!我笑納了!」受贈者錯以為「笑納」是喜笑顏開地接受,而使得對方不快。來先生的朋友吳小如先生也有同樣的遭遇。吳先生的父親吳玉如是著名書法家,有人想寫「近代書法史」,向吳小如先生要資料,電話裡稱吳先生的父親一口一個「家父」,吳先生不待此人講完啪地掛了電話。此人卻還不明就裡,又找到歐陽中石說和,歐陽中石了解情況後,委婉地答覆來人說「學問大的人,脾氣一般都大,算了吧」。事後吳小如則說「學問大不敢當,總之不會稱人家的父親為『家父』就是」。
「謝謝聆聽」,其用法就如同稱人父為「家父」以及「我笑納了」一樣,是用反了方向的。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聆者、聽之知微者也。」因此,聆聽,就是指極為仔細地聽。又從其聲符「令」來看,還隱含一層意思,就如同聽令一樣地仔細聽。因此,「聆聽」一詞,只可作謙辭用,不可作敬辭用;只可聽者用於說者,不可說者用於聽者。
而我本人,也遇到過類似的情況。敬辭與謙辭,本就隱含了人稱,因此使用時加人稱確是錯的。如「家父」,本就指「我家父親」;「令尊」本就指「您尊貴的父親」;「恩師」本就指於「我」有恩的老師;如果說成「我的家父」「你的令尊」「我的恩師」,就顯得十分怪異。有一回,某學生寫了一段話,其中有「我的家父」,我說「我的」是多餘的,竟惹得他十分不快。當然,他未曾主動來問,這事終究是我「好為人師」了。
今天這篇小文字,恐怕又會招惹「好為人師」之嫌。好在確實有朋友向我問起此事,寫此文字,權當答覆。另外,在聽學生試講時,學生的課件裡就有「謝謝聆聽」四字,那個場合,我本就是來提建議的,便也直截了當和盤託出了。不想那學生挺好問,說,不用聆聽,請問老師,如何措辭算合適?我說,直接說「謝謝各位」便可,顯得大眾化;如在現場則可說「謝謝觀聽」,則是中性用語;如用謙辭則可說「謝謝垂聽」,當然,是否允當,我不敢說,僅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