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年前的今天,1922年11月18日,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因肺炎在巴黎去世。他的代表作《追尋逝去的時光》被稱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小說之一,然而,由於篇幅原因,能夠將這本小書讀完的人寥寥無幾。普魯斯特的譯者周克希也在翻譯了其中三卷後,表示力不從心,遺憾地宣布此生無望翻譯《追尋逝去的時光》的其他部分。在法國,同樣因為篇幅原因,文學院院士沒有足夠的耐心讀完這個大部頭巨作,因而在第一卷出版後,讓普魯斯特錯失了龔古爾文學獎。
雖然最後普魯斯特獲取了幾乎所有的文學榮譽,也在第二卷出版後如願斬獲了龔古爾文學獎。不過這其中還隱藏著很多曲折的故事。普魯斯特為獲獎而做出的努力,競爭對手們使用的計策,以及文學院院士的偏見……這些小說背後的文壇軼事,在法國普魯斯特研究專家蒂耶裡·拉熱的《普魯斯特,龔古爾獎:一場文學騷亂》中得到了揭秘。
下文未加說明的圖片,皆來自後浪出版圖像小說《追尋逝去的時光》插圖。
撰文丨宮子
01
為何《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卷沒有獲獎?
作為具有豐厚文藝傳統的國家,在20世紀初,法國國內驚人地出現了400多個大大小小的文學獎(今天法國國內的文學獎數量則發展到了驚人的兩千多個,所以當你下次買書時看到書封上印刷著作者獲得了法國某某文學獎,需要認真調查一下該獎項的水準)。而在這些獎項中,最具影響力的則是龔古爾文學獎——直至今天情況依舊如此。龔古爾文學獎在愛德蒙·龔古爾去世7年後才首次頒獎,這期間,文學院主要忙著和龔古爾的親戚們打官司,後者想要對龔古爾的遺產分一杯羹。在第一次評選時,龔古爾文學獎並不是很受歡迎,法國作家奧萊託在以《小朋友》一書參評時不情不願地發洩,「醜陋!獲獎文學!倒黴玩意兒!一群中學生!」而後話鋒一轉,「但是有5000法郎呢」。
不管今天龔古爾文學獎如何強調它的純文學評判標準和嚴肅性,但在一開始——以及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作家們都是奔著5000法郎而不是10個老態龍鐘的文學院士的肯定去的。
現在的龔古爾文學獎獎金只有象徵性的10歐元,但獲獎者依舊可以憑藉聲望而帶動圖書銷售,從而獲取豐厚的收入。
負責評選的文學院士的構成一直以平庸著稱。在生前,龔古爾曾經幻想過未來評選該獎項的繼承者,他列了一個名單,最初包括福樓拜、左拉、弗羅芒坦、莫泊桑、都德、洛蒂,然後漸漸變成了德夫卡、萊昂·都德、賽亞爾等一群在文學史上相當陌生的名字。在選擇理想評委時,龔古爾並沒有將目光集中在法蘭西文學院裡,畢竟他們在歷史上數次拒絕大仲馬和巴爾扎克的舉動已經證明了自己揮之不去的學院氣,左拉更是被法蘭西文學院整整拒絕了25次。最後,詩人、記者小說家、文藝小職員等職業組成的10個人構成了龔古爾文學獎評審團,也就是後來被以「十院士」代稱的一批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 「十院士」已經成為了餐桌上而不是文學評論中最讓人敬仰的形象。他們在巴黎的高級餐廳聚餐,吃奶油葡萄酒濃香小龍蝦,最後一次聚餐時揭曉每年的大獎得主,「伴隨著外婆菱鮃魚排和肥雞配龍蒿凍,先是幾輪禮節性的投票,目的不在於立馬決出勝負,而是兌現投票許諾、避免冒犯許諾對象,或是為他們做些免費宣傳」。
德夫卡(Lucien Descaves),法國小說家,龔古爾文學院的首批成員之一。
1913年,當普魯斯特那本鴻篇巨著的第一卷《斯萬家那邊》出版時,同年的競爭對手還有阿蘭-富尼埃的《大莫納》,拉爾博的《巴爾納布特》,魏特的《白房子》和杜·加爾的《讓·巴魯瓦》,傑出的作品們湊到了一年裡出現,這個時候該怎麼選擇呢?十院士最後的決定是,既然這裡面選不出來,那就一本都不選,最後以一本平庸之作《海之民》的獲獎匆匆結束了那年的評選。
此時的普魯斯特看起來還是淡定的,他說,「我可以把它送去評個龔古爾獎之類的——我只是隨口一說,因為我還不太清楚龔古爾獎究竟是怎麼回事」。看起來對於文學榮譽輕描淡寫,但實際上真是這樣嗎?在出版《追尋逝去的時光》第一卷時,他選擇了連續兩年斬獲龔古爾獎的格拉塞出版社,真的只是偶然嗎?
《普魯斯特,龔古爾獎:一場文學騷亂》,(法)蒂耶裡·拉熱 著,趙一凡 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10月。
02
普魯斯特對文學獎的首次試探
1913年,在競爭文學獎這件事情上,普魯斯特還並不需要本人親自出手。最需要作者獲獎的人是出版社編輯。於是,格拉塞出版社的負責人首先找到了他,熱切希望普魯斯特能讓自己的小說參選,接著,普魯斯特便給十院士之一的德夫卡寄了一本《斯萬家那邊》。
阿爾馮斯·都德的兒子呂西安·都德也閱讀了《斯萬家那邊》,非常震撼,在報紙上大唱讚歌,認定這本書是「20世紀智慧的傑出表現」。雖然有父親阿爾馮斯·都德的文學光環加持,但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支持還遠遠不夠,於是他又去找了另一位院士、同時也是自己哥哥的萊昂·都德,然而萊昂對42歲的「年老作家」並沒有什麼興趣。呂西安只好繼續去拜訪其他院士,希望能獲得他們的支持。
這段時間裡,不知道普魯斯特從哪裡聽到了一個小道消息,說呂西安拜訪其他院士,是想讓其他人不要給普魯斯特的小說投票。於是,一向淡泊名利的普魯斯特終於坐不住了,他第一次發火,對著多年的密友大發雷霆,呂西安自然也十分憤怒。此後回憶起這件事情,普魯斯特只是說,「呂西安把中傷謠言太當回事了」。
在這件事情之後,或許是不太相信朋友辦事的緣故,普魯斯特開始親自出馬了。他給作家朋友羅貝爾寫信,詢問自己的書是否有獲得龔古爾文學獎的資格。
羅貝爾回信說,龔古爾文學獎通常授予貧窮作家。普魯斯特便在下一封信中回復,自己已經破產了。羅貝爾繼續回信,不管怎樣你還是出身在富人家的,經常出入上流社會,即使沒了錢看上去也還是有錢人。
1913年的龔古爾文學獎評選,整整討論了11輪之多,評委們反覆投票。而在這個過程中,普魯斯特的小說,一張選票都沒有得到。但是普魯斯特也很聰明,在之前聯繫了很多朋友,都沒有獲得明確的獲獎保證後,普魯斯特就提前宣布放棄參加競選了。既然宣布放棄參選,自然也就不能說他是個落敗者了。
普魯斯特重新開始下一卷的寫作,6年後,他準備捲土重來。
03
6年後的白熱化競爭
《追尋逝去的時光》,(法)馬塞爾·普魯斯特 著,(法)斯泰凡·厄埃 繪,周克希 譯,後浪·湖南美術出版社,2018年1月。
1919年10月,普魯斯特表示,「我曾經很想得龔古爾獎,後來再沒想過,而今年,出於各種因素,我又有了這個想法」。
這次,普魯斯特有了同樣瘋狂的競爭對手以及一場針對他作品的文學論戰。
這一年,《在少女花影下》剛剛出版,就遭遇了一波差評。《巴黎周刊》迫不及待地發表文章,宣稱普魯斯特的小說「對細枝末節的執迷超越了最可怕的心理施虐者」,「就算是行家,每句話也得讀上兩遍才能通順」。普魯斯特也不甘示弱,立刻回擊這篇文章「是一車大糞」,寫文章的作者「早晚一天會遭到報應的」。
但針對《在少女花影下》的批判還沒有結束。《費加羅報》的文章將小說的藝術風格與作家本人的健康狀況扯到了一起。「脆弱的健康狀況反常地迫使這位『社會』的畫師,已經持續太多年了,離群索居,過著一種痛苦、悖論的巴黎隱士生活」。之後的很多文章都將興趣點放在了普魯斯特的病症上。「這個病人每四個月從他位於壁龕中的床鋪上下來一次,準確地記錄下光線所由進入其地窖的氣窗的形狀」,而且這種病症還有增強記憶力的效果。
不少報紙都採取了同樣的標題——《馬塞爾·普魯斯特先生病例》,來從醫學角度論述普魯斯特的文字。當時,普魯斯特對於這個論述角度感到不滿,但也沒有繼續在報刊上指責,因為他和他的競爭對手們正在擔心另外一件事。
龔古爾文學獎頒發的日期是12月2日。但在這之前,還有另一個重量級的法國文學獎項費米娜文學獎會公布結果。費米娜文學獎的評委們都是女性,這也就意味著,假如作家的小說在12天前獲得了費米娜文學獎,那麼,十位評選龔古爾文學獎的男性院士將不會再給獲獎的小說投票。普魯斯特和競爭對手要在確保自己能獲得龔古爾文學獎的同時,還要避免自己獲得其他文學獎項。
普魯斯特最直接的競爭對手是作家多熱萊斯,他的小說《木十字架》不僅非常符合龔古爾文學獎自然主義傾向的評選標準,也很受女士們歡迎。恰好,當時趕上了法國報紙工人罷工,在半個月的時間裡沒有報紙出版,於是費米娜文學獎也決定延後到報紙復刊後再公布結果。半個月過去後,多熱萊斯繼續通過妻子朋友找到了費米娜文學獎的評委,希望她們能繼續延後獎項公布的結果,以免影響自己獲得龔古爾文學獎。
羅蘭·多熱萊斯,(RolandDorgelès),法國小說家,1919年他結合自己的親身經歷完成小說《木十字架》,但在當年的競爭中輸給了普魯斯特,這也成為龔古爾文學獎上第一次具有爭議性的事件。戲劇性的是,10年後,多熱萊斯也成為了龔古爾文學獎評委的一員,並一直擔任到1973年。
最後,費米娜文學獎選擇將頒獎日期改成龔古爾文學獎頒布之後。只能說,當時女性評委們的脾氣有些過於好了。另外,費米娜文學獎的女士們也都相信,普魯斯特的《在少女花影下》會更適合當年的龔古爾獎,而她們自己更青睞多熱萊斯的《木十字架》,她們不想因為自己評選了後者的小說,而給作家造成因此而無法競爭龔古爾獎的誤會。
另外,此時另一件事情的真相也浮出水面。還記得《巴黎周刊》上那篇批評普魯斯特小說是個「可怕施虐者」的文章嗎——幕後的事實是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多熱萊斯的朋友,為了能讓朋友的作品獲獎,他選擇竭盡全力地抨擊普魯斯特的小說,將其描述得不值一看。
04
大獎公布
在龔古爾獎公布之前,普魯斯特最後要做的事情就是儘可能地爭取自己小說的支持者。
儘管此前在媒體上出現了大量諷刺普魯斯特小說的文章,但是在文學院裡,當評委們願意靜下心來閱讀幾百頁的長篇作品時,院士們還是對普魯斯特的小說表示了讚賞。至少有5位院士意識到普魯斯特是一位跨世紀的文學天才。
根據後來流露出的資料,在龔古爾文學獎評選的當天,評委們的意見並不十分一致,最後的主要障礙已經不是作品的質量,而是作家的身份評判。院士萊昂·艾尼克認為,普魯斯特只是一個「退化的巴爾扎克」,「還有年齡問題。普魯斯特到底幾歲了?對這個獎來說,他是不是太老了點兒,也太有錢了點兒?你們得找一個真正的年輕人……二十歲的年輕人,而且沒錢,一個真正的窮人!」
另一位支持普魯斯特的院士萊昂·都德(也就是在6年前尚對普魯斯特的小說沒有任何興趣的評委)只好搬出了龔古爾遺囑中的規定,表示「條款裡並沒有寫明他們把這個獎頒給年輕人。不是這樣,條款裡寫的是獎勵青春之才。這才是普魯斯特先生的狀況」。
最後在確定了龔古爾文學獎並不只是獎勵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後,大家才開始正式投票。
萊昂·都德(LéonDaudet),法國著名作家阿爾馮斯·都德長子,龔古爾文學獎首批評委之一。但在晚年,因為成為了反猶組織和維希政府的支持者而陷入醜聞。
普魯斯特的競爭對手多熱萊斯也沒有閒著,他也在不斷給院士們寫信,最後獲得了艾尼克、德夫卡、若弗魯瓦等院士的承諾,會為他的小說投票。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何艾尼克在評選時總是以年齡為藉口向普魯斯特發難。
但普魯斯特拉攏的人好像更多,他此前已經獲得了5位院士的承諾,只需要再爭取幾位態度搖擺不定的評委,他就會成為該年龔古爾文學獎的得主。至今,普魯斯特的研究者們都無法確知,這位作家究竟採用了什麼手段,最終讓幾位評委站在了《在少女花影下》的一邊。堅定的反對者只剩下了若弗魯瓦、德夫卡和艾尼克三人,但他們也僅僅是三票。
德夫卡反對普魯斯特的一個原因,除了小說品味的截然不同,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普魯斯特「取悅」評委的手段讓對作家更加反感。他曾經回憶道,「人們告訴我,他有悅人的天賦,總之,取悅於人的本領。於是我想,這便足以使他令我不悅了」。
主席若弗魯瓦也可能是這樣。在收到普魯斯特的信件後,他直接在回信中表示,不會對普魯斯特獲獎給出任何承諾。奇怪的是,他最後給普魯斯特的小說投了一票。這個舉動的緣由至今無從知曉。
《普魯斯特私人詞典》,(法) 讓-保羅·昂託旺、拉斐爾·昂託旺 編著,張苗、楊淑嵐、劉歡 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7月。
12月10日下午兩點,最終的結果是,普魯斯特在十位院士中拿到了6票,成為了獲獎者。
普魯斯特終於如願以償,在報紙和媒體上,他獲得了足夠的關注度,接下來就是源源不斷的記者採訪。為了能獲得更高的曝光率,普魯斯特甘願接受一些絲毫沒有文學水準,但發行量足夠大的報紙的採訪。《小巴黎人報》在採訪時向普魯斯特提問,「既然書名叫《在少女花影下》,那麼這本書的內容一定是有關少女的咯?」普魯斯特居然耐著性子回答了。這也是看中了《小巴黎人報》200萬份的龐大發行量。
隨著普魯斯特獲獎,小說的討論暫時由爭議變成了清一色的讚揚,他成為了家喻戶曉的人物。當然,還是有很多作家並不喜歡普魯斯特的小說。然而,如果以當下的眼光重新回顧龔古爾文學獎的歷史,我們會發現,整個法國文學評判標準的改變,乃至小說藝術性的提高和龔古爾文學獎的改革,都是從普魯斯特獲獎的那個時期開始的。在生活節奏尚且緩慢的20世紀初,想要讓文學院評委靜下心來讀完《追尋逝去的時光》其中的一卷都是件困難的事,在今天,能夠將《追尋逝去的時光》這本書讀完的人就更加罕見。但這本充滿語言魔法和敘事魅力,用文字將感官的界限提升到極致的小說正用這種方式印證著它的不朽性——無論再過多少個世紀,《追尋逝去的時光》都站在寫作者與閱讀者的前方,在回憶的敘述中閃爍著已然超越時間與空間的藝術光輝。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文中插圖來自後浪出版圖像小說《追尋逝去的時光》。作者:宮子;編輯:西西;校對:楊許麗。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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