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雖到了中年,其實我並不懂得愛情!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這是金元之交文學家元好問在其名篇《摸魚兒,雁丘詞》中名句。而我國傳統愛情故事從《梁祝》到《孔雀東南飛》中無不印證著這種悽美。就連神話中的《天仙配》,《牛郎織女》也在有意無意中呼應著這種情緒。
愛情無疑是人世間中最美好的情感,「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這是魯迅先生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中對悲劇的定義,可巧的是,雷峰塔下壓著白娘子,她又是另一出愛情悲劇中的主人公。所以,當有女同學對我說,愛情是人生中的一種奢侈品時,我竟無語凝噎。
然而,書讀得多了,心中對愛情還是有一分相信的,比如東坡的「十年生死兩茫茫」,容若的「當時只道是尋常」。非情深者,斷不能有此佳句,即使貴為帝王之尊,也有明孝宗朱佑憆一生只愛,只敬其皇后張氏。
但就有大學一張姓同學對我的想法嗤之以鼻。說我中文學之毒太深,並振振有詞,「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偷不如偷不著」,並說這是人類的劣根性,總吃著碗裡惦著鍋裡的,愛情不過是另一個桃花源而己,除非你不再分泌荷爾蒙。而大詩人們一邊寫著佳句,一邊又納妾傍妓,並將我拉至望江樓公園,指著薛濤井數落著元稹。寫出「曾經滄海難為水」的人不也渣得很嗎,我竟再次無言相對。
畢業後,讀到沈復的《浮生六記》,沈復借芸臨終之口說出的「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也不可過於情篤。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如餘者,可做前車之鑑」一度被我引為至理名言,我傻傻地認為愛情的基礎是因為激情,而激情終不能持久,固愛情雖有,終歸於短暫,並經不起外物的考驗。就如唐明皇與楊玉環的故事。《史記》記載的傾國傾城的李夫人臨終時也有警言,「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絕。」
慢慢地,我也相信了「愛到後來是親情」這句話,認為愛情到盡頭不過是親情而己。兒女成為維繫家庭的紐帶,而你我不過是習慣了愛人的存在,習慣了他(她)的飯菜口味,習慣了他(她)的存在,甚至於呼嚕而己。
人過了半生,習慣了身邊人的聚合離散。很難感動,好多時候聽到某某又散了時,最多發出一聲嘆息而己。直到2008年的重慶愛情天梯故事在網絡上傳播開來,還是讓我狠狠地撥動了一下塵封很久的心弦,原來,世間還是有真愛的。
大師陳寅恪也是相信有真愛的,海寧先生將愛情分為五等。一、情之最上者,世無其人。懸空設想,而甘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麗娘是也。二、與其人交識有素,而未嘗共衾枕者次之,如寶、黛等,及中國未嫁之貞女是也。三、又次之,則曾一度枕席,而永久紀念不忘,如司棋與潘又安,及中國之寡婦是也。四、又次之,則為夫婦終身而無外遇者。五、最下者,隨處接合,惟欲是圖,而無所謂情矣。雖是大師之言,我也不敢全然苟同。只信第四,五等,第一等,僅於文學作品中一見。爭議是第二,三等者,則多因禮教束人而已,絕非僅因情深而鰥寡也。
愛人間,必有情詩。世間情詩多矣,而最佳者,我苟同錢文忠先生的論斷「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情深之妙全在留白中,講的是情人間無言的默契,心意相通,又符合大愛無言,大音稀聲的傳統審美情趣。中國詩詞大會中董卿對老婆的解說「始於月老,終於孟婆」也一度讓我哽咽。
春節期間新冠肆虐,閉關在家時,第五遍看《父母愛情》,真正讓人感動的是,泥腿子出身的男主人公和資產階級出身的女主人公,都由最初的試圖改造對方和抗拒對方改造中,變成了最終向對方靠近。竊以為,這才是真正食人間煙火的第一等愛情。
由此感悟到,愛情的真正核心是自由,文章開頭提到的所有愛情悲劇均源自身份,階層的不對等所帶來的不自由。生命是由單細胞的無性繁殖所進化而來。而生命一旦不再雌雄同體,尋求配偶是本能需求。動物尚且崇尚力量和美麗,人類有了文化後,由此衍生出的情感也正是愛情的基礎。而人類的情感卻生而自由,從來不受世俗,偏見所左右。所以,自由是愛情的基礎。
然而,自由必須有邊界,你愛的自由卻不能妨礙他人愛或不愛的自由。動物界的叢林法則不應也絕不能成為人類社會文明的標杆。在此意義上,自由的邊際應該是以悲憫為界限。悲憫是一種對自己,對他人的尊重。是一種更大更自由的愛,因悲天憫人而由此敬畏美好,敬畏愛情,敬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