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蕭山縣誌稿》中有載:"燈籠,西興相近各村婦女皆以此為生,有廣殼、香圓、單絲、雙絲、方圓、大小便行諸品,通銷全省。"
小巷幽深,黛瓦青磚,大紅燈籠高掛牆椽;朗月高照,長街溢彩,佳人佇立燈火闌珊處;煙雨朦朧,油紙傘下,書生秉燭而遊,迤邐行來……在很多人對於江南風情的想像中,都少不了一盞紙燈籠,火光搖曳出風情無限。
這天,西興古鎮下了今年冬天以來的第一場雪。"煙波盡處一點白,應是西陵古驛臺。"在元宵節五天前的這場大雪中,我們走進了這個運河畔的古鎮,也走進它那大紅燈籠高高掛、"魚龍來啖半江燈"的一頁舊夢。
西陵渡口
西興地處錢塘江南岸,古稱固陵、西陵,是全長250公裡的浙東古運河的起點。
西陵是千年古渡,錢塘潮是萬年潮湧,這裡曾上演不少傳唱千古的悲情戲碼。《吳越春秋》載,公元前493年,越國勾踐兵敗向吳國夫差俯首稱臣,"與大夫種、範蠡入臣於吳,群臣皆送至浙江之濱,臨水祖道,軍陣固陵。"勾踐在吳國為奴時,啖糞驗疾,受盡屈辱,二十餘年後又"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逆轉收場。西陵古渡邊的這一出君臣別離,比起荊軻刺秦前的易水之別,還多了幾分悲壯高亢。
西興水陸交通便利,設渡置驛後,成了商旅重鎮。據說西興鼎盛時期,商販雲集,坊肆櫛比,不過二裡長的老街,就有七十二爿半過塘行。塘是堤岸,過塘行是建在水陸碼頭附近承辦貨物過塘的商行。晚清來又山詩曰:"上船下船西陵渡,前纖後纖官道路。子夜人家寂靜時,大叫一聲'靠塘去'!"可見當時西興過塘行是日夜營業的。
自兩宋時期取消宵禁後,城市歌舞昇平晝夜不息,夜間照明工具便有了巨大的市場需求。據《蕭山縣誌》記載,西興燈籠始於南宋(公元950年左右),當時宮廷所用燈籠均出自西興。一直到建國前後,西興街上仍有七家燈籠鋪,從塔弄開始到日船埠頭,分別是陳英記、王文盛、王鈺鈿、華良記、吳文裕、傅興記、詹炳文。此外,還有為燈籠製作和收購如燈籠木底盤、鐵絲芯架等配件的多家店鋪。
舊時西興不少鄉民,會趁冬季外出開辦季節性燈籠店。大約是農曆十月開始,手藝人帶上一兩千個燈籠殼子及相應材料,到淳安、建德、蘭溪、湖州等地,為當地人做過年用的燈籠,生意紅火時大年夜回家,也有人忙過了元宵節才回來。
民國以後西風東漸,陸上交通系統逐步完善,運河失去了原本的主導地位,人們的生活中出現了電燈,燈籠、過塘行也就隨著西興老街一起,無可避免地走向了沒落。
老街舊夢
如今的西興老街被新街切成了東西兩段。老街兩邊的院落有不少是晚清的遺存,隔出一條不過兩米的巷弄,人們持傘走過,靜悄悄的,雪也似乎屏聲息氣,落下來,暈開去。
老街上經營字畫古玩店的陳先生,正在嘀咕老街修繕工程,政府說要修出江南水鄉的昔日風貌,卻還是沒能做到修舊如舊。新粉刷的白牆和陳舊的老宅摻雜著,有著馬賽克般無序的視感,老街上空蜘蛛網般糾纏在一起的電線,也不斷地攪亂著人們的視線,老街的韻味被時光無情地淡化了。唯有那飄在矮矮屋簷邊的一串串紅燈籠,還依稀搖曳出幾分舊時風韻。
雪有些大了,燈籠上積了些雪。這些燈籠不是隨常見到的尼龍質地、鋼絲骨架,甚至沒那麼豔麗的紅,竹篾燈殼接近於圓柱體,而非我們司空見慣的橢球狀。桃花紙面塗了清漆,不懼雨雪,年前掛上後能一直捱到元宵節後取下。燈籠三枚成一串,人從下方望進去,會看見紙殼內的一枚節能燈泡,蜿蜒而上的一截電線匯入老街深處無盡的線網中。
老街冷冷清清,許多店鋪沒正式開張,門扉都是合上的。我們向著陳先生指點的方向去找燈籠鋪子,卻沒有一絲收穫。問了行人才知道,這裡的燈籠鋪早已關了。在居民的描述下,我們得知,若是早些年來,這兒鋪子裡頭,會坐著一位用細竹篾編燈籠殼的銀髮老太太,雙手靈巧,翻飛自如,仿佛蝶兒翩躚飛舞。
而如今高掛在老街上的這一千多盞紅燈籠,都出自老街西南五公裡開外的馬湖村。
竹編燈籠
馬湖村因南邊的白馬湖而得名。我們在周邊新興工業園區裡打轉了好久,才找到了村子的入口。50歲的蔡鳳仙冒雪出來迎接我們。
蔡鳳仙是編燈籠竹殼的高手,曾在村裡的編燈籠大賽上拿過冠軍。一個中型燈籠需要39根或41根竹篾子,她10到15分鐘就可以編完一個。細長的竹篾叫人眼花繚亂,她編制燈殼時卻全憑手感,"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可以一邊和人談笑風生,一邊分編篾絲照常無誤。
西興多竹園,所栽的淡竹、槓竹,節長、肉厚、杆細、質韌,是製作燈籠骨架的好材料。西興燈籠竹殼,一般都由家裡的女勞動力手工完成。現在,馬湖村裡像她這樣會編燈籠殼的婦女有幾十位,每人一天能編出40到50個。民國《蕭山縣誌稿》中有載:"燈籠,西興相近各村婦女皆以此為生,有廣殼、香圓、單絲、雙絲、方圓、大小便行諸品,通銷全省。"
這裡的"廣殼"、"香圓"等詞,指的是燈籠的型號。最大的大樣直徑達1公尺,已很久沒人用了;二樣、三樣,即廣殼,做龍鳳燈,一般掛在廟門口和衙門門口;四樣如臉盆大小,用於寺廟;八寸底盤加固,做工精細,用來做子孫燈;比八寸略小的高口,日常照明用,或喪事人家用;而更小的香圓是給小孩子做玩具的;便行最廉價,竹絲芯架,製作粗糙,殼上紅筆草寫"福字",人們日常照明所用……如此款式各異,應用廣泛,不一而足。
蔡鳳仙將我們引至一個小院落,右邊的二層小樓牆面上寫了碩大一個"拆"字,已然圮毀了。左邊的倉庫則掛滿了燈籠,有白色未塗油的,也有紅色完成品,上百個燈籠被杆子從中橫穿而過,頗為壯觀。角落還碼放著好些木底盤和綑紮在一起的竹燈殼。
沒過多久,蔡雪安趕來了。他是蔡鳳仙的三伯,擅長糊燈籠,已經71歲,是如今西興燈籠匠人裡最年長的一位。而這個屯燈籠的倉庫兼工作室,是蔡雪安遷往外地的侄子留下的。
說話間,他開始了糊紙燈籠。先修剪燈殼,去掉毛刺,然後在殼上來來回回地刷幾遍自製的麵粉漿糊,再拿出薄而韌的桃花紙,貼著燈籠包起來,來回刷幾下刷子,桃花紙就服帖地在燈籠殼子上安了家。隨後,將這些燈籠進行晾曬。不比夏天在室外曬燈籠,太陽底下幾個小時就幹了,冬春雨雪霏霏,燈籠經常半個月都幹不了。燈籠晾乾後,套上木頭底盤、鐵絲芯架,一個完整的西興竹製紙糊燈籠就出爐了。
這樣的燈籠,蔡雪安一天能糊七八十個,狀態好的話甚至能糊上百個。過年前他做的小燈籠還配上了一根帶鉤頭的提燈杆,很受家裡孩子們的歡迎。
最後的燈籠匠
蔡雪安告訴我們,過去還有一種紗燈,殼子外面不是糊紙,而是貼上一層產於湖州雙林鎮的蠶絲細紗,然後沾上一層用海藻(行內人稱"白膠")煮成的膠水,晾乾後的燈籠透明度比桃花紙糊的還要好。白膠要上兩次以增加牢度,而如果要貼字,則字外再塗一層油。可惜如今雙林紗很難買到,會做這種紗燈的手藝人陸續離世,紗燈的製作自然也難以為繼了。
西興竹編燈籠的製作,還要在殼子上彩繪龍鳳,或者剪貼姓氏,最簡單的照明用燈籠也會寫上福字。蔡雪安從家中翻出一本字帖,裡頭夾著一枚枚他收藏的姓氏剪紙。他說舊時姑娘出嫁,送嫁隊伍的前後,一定會有人提著紙燈籠。花轎的轎槓上,也會掛上燈籠。燈籠上貼的就是夫家姓氏的剪紙。
此外,舊習俗裡最常見的就是寫上堂號。堂號是舊時名門望族的稱號,表明了祖上功勳業績或是家中科舉功名。比如馬湖孫姓堂號叫"映雪",是據六朝時期孫康家貧映雪以讀書的典故而來。每逢節慶,門前掛起書寫有堂號的大紅燈籠,代表了一個家族的光榮歷史。
蔡雪安退休之前是個鐵路工人,做燈籠屬於半路出家。而在他之前的老匠人們一般都從小學藝,有些甚至是出自"燈籠世家"。蔡雪安自認功底不夠,因此也在學習繪畫。因為是馬年,他在燈籠上信筆畫了一匹馬,畫完馬腿後不滿意,笑著說:"畫得像狗了。"
村裡原本燈籠畫工最為精湛的,是一位叫俞梧泉的老人。俞梧泉14歲就拜師學藝,有著將近70年的製作燈籠手藝,是浙江非遺技藝西興燈籠的傳承人之一。他能嫻熟地畫出龍鳳,筆法細膩頗有大家風範,此外還精通剪紙,能剪出繁體字。可惜這位"燈籠俞"年前剛剛離世,我們去老人家裡探訪,也沒見到遺孀。
舊報導裡,同濟大學阮儀三教授認為,西興老街堪與西塘周莊烏鎮媲美。而作為這個古鎮文化中熠熠生輝的一顆明珠,隨著俞梧泉這最後一位手工燈籠製作傳承人的去世,西興燈籠走到了失傳的邊緣。西興街道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們,目前這個省級非遺項目還沒有找到它新的繼承者。這盞燈籠能不能傳下去,還是個未知數。
離開馬湖村時,漫天飛雪仍沒有停止的跡象。無盡的雪花紛紛揚揚飄入村中池塘。雪,落了又融。而蔡雪安說,等我們來年回來看,他燈籠上的畫技會更加進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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