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深圳紅鑽隊球員周文評價隊友樂山孝志時,脫口而出兩個字——職業。說完又添三個字——特別地職業。
為保護心肺功能,樂山不抽菸不喝酒;一踏入足球訓練場的白線,立刻變嚴肅臉;賽前一定早睡,賽後要在筆記本上總結……
樂山孝志是首位在中國頂級職業聯賽效力的日本球員,效力三年退役後,留在深圳做青少年足球學校——樂山足球塾。
他說比起教孩子們怎麼踢球,他更希望通過足球教會孩子們做人的道理。
「踢球要用哪裡?」5月末的深圳,太陽已經對著球場開啟烘烤模式。
熱身,技術訓練,打對抗賽。訓練節奏很快,教練在一旁,「GO GO GO」「拉開拉開」「好球」「漂亮」,聲嘶力竭。
喝水時間被嚴格控制在20秒,陪練的家長們趕緊遞上水,孩子們跑過來,抓起瓶子大口灌,有的索性把水從頭澆下。
訓練接近尾聲,樂山孝志帶著隊員做拉伸運動。
比賽結束後拉伸。 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於亞妮 圖孩子們大汗淋漓,趴下做平板撐。胳膊肘剛碰到草坪,就嗷嗷叫喚,「紅燒人肉啊」「是清蒸」,樂山穿梭其中指導,「屁股太高了!」
拉伸做完,孩子們聚到教練周圍集合,樂山彎腰和他們回顧這一天的訓練要點,問他們「踢球要用哪裡?」
他用手指著頭,孩子們早已習慣———「腦袋」。
比賽結束後樂山給幾名隊員點評。立正,隊員教練互相鞠躬大喊,「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謝謝)」,彼此擊掌,解散回家。
家長比孩子來勁。有的拿手機在場邊全程錄像,回家做技術指導;有的穿著球衣在大太陽下做蜷腹拉伸。有人送孩子來強身健體,有人希望孩子踢進職業球隊。
張駿為了給兒子張皓然找個好教練,最初每天開車一個多小時到蛇口,觀察樂山怎麼給孩子上課。
觀察了二十多天,他沒看到一堂重複的課,認定這是個好教練。
下課前做放鬆運動,張駿注意到,對於初級班,樂山不會把球員的位置規劃好,孩子喜歡踢前鋒,就去踢前鋒,如果所有孩子都想進攻,就全體參與進攻。尊重孩子個性,發揮特長。
深圳有很多外籍教練做青訓,有巴西的,塞爾維亞的,西班牙的……張駿欣賞日本足球的技術,還有日本的教育特點。
他看到「樂山足球塾」的日本孩子,「永遠是摔倒了爬起來,不知疲倦在那瘋跑,你把他鏟倒了踢倒了,他打個滾立馬就起來了,從來不去爭吵。」
他也這樣教育孩子,「一點點小事不要和別人糾纏,當你把別人踢倒了,要立刻去把別人扶起來。」
張駿覺得樂山功利心沒那麼重,比起結果,他更重視過程,比賽中隊員百分之百投入,把訓練的內容踢出來就行。
除了觀察訓練,張駿也觀察日本孩子和家長。早期球隊裡日本小孩居多,日本家長把孩子帶來練球,在場外一句話不說。「孩子交給職業教練,職業的事情交給職業的人去辦。」
他看到日本孩子沒做好時,樂山會罵得非常兇。「對中國孩子,還是文化不同吧,擔心家長有意見,特別是第一年,我很少看到他說中國孩子,第二年開始,你表現不好他會吼你。」
樂山要求隊員自立。他看到有爺爺奶奶幫小孩穿球襪,會讓小孩子自己穿,告訴孩子:「你自己的事情都照顧不了,那球也照顧不了。」
他希望孩子在球場上學的不僅是足球。就像他的教練曾經教的那樣。
家長在場邊給孩子攝像。樂山孝志1980年出生於日本富山縣(「縣」為日本區域劃分單位,相當於中國的「省」,編者注),7歲開始在小學校隊踢球,他認為自己一生得益於啟蒙教練。
教練教他基本的動作打法,但是怎麼踢怎麼處理球,讓他自己想,從小養成思考和解決問題的習慣。
「比如站位,應該站在哪裡最好。教練會提問,讓球員們自己說出來。」
如今樂山在訓練場上常看到,中國家長在場邊指導孩子踢球。「孩子每次遇到困難的時候都用家長的方法處理球,碰到以前沒碰到的問題時就不知道該怎麼辦。」
整個小學時代,每周兩到三次,樂山放學後在校隊訓練一個半小時,有時去打比賽。他用白天間隙時間把作業做完,在學習上從不服輸。
他記得大概小學二三年級時,東京舉辦豐田杯足球比賽,世界頂尖的AC米蘭來參加比賽,樂山的教練打了幾十次上百次電話才買到票,帶著孩子們去東京看了比賽。
那是樂山第一次去東京,在佔地113000平方米、容納幾萬人的東京國立競技場,樂山見識了AC米蘭黃金時代的比賽。那一天,樂山在本子上寫下夢想——成為職業球員。
小學六年級畢業時,他自己收集資料,認準家鄉實力最強的足球俱樂部,跟爸爸說想去那裡踢球。
家裡人支持,從此初中三年,一周三次訓練。
樂山上完課騎車30分鐘到火車站,坐30分鐘火車,下車後再騎車30分鐘到俱樂部訓練。訓練一個半小時後,再花一個半小時回家。寒暑假照常訓練。
比賽時,樂山的父親陪他一起,如果輸球,父親會問他輸的原因,讓他自己思考回答。
初中畢業,為了去校隊最強的高中,樂山選擇離開家鄉,去讀靜岡市立清水商業高中。這所高中的足球隊久負盛名,曾三次獲得日本全國高中足球聯賽冠軍,培養出許多日本國家隊球員。
高中三年,除了新年12月31日到1月3日休息,其餘每天都在訓練,雨雪天也一樣。打雷的話,在室內訓練。
生病可以請假,但如果請假,主力的位置可能會丟掉。教練會提醒他們,職業球員也是這樣。如果你休息,你的位置就會拱手讓人。
教練不讓學生耽誤學習。告訴他們並不是每個學生都能當上職業球員,即便當了職業球員,職業生涯可能只有十幾年。
每個學生都被要求準備一個「足球本」,做長遠的規劃——當職業球員要怎麼做?當不成職業球員的話要做什麼?三個月內要做什麼,一年以後要做什麼,五年十年以後要做什麼?
隊員們每天寫,上交,教練寫一句評語後還回來。樂山印象最深的一句是:「最大的敵人是自己。」如今每次累的時候,他會想起這句話,然後「繼續拼命做」。
高中三年,樂山覺得教練要求最嚴苛的不是足球,而是做人。比如見面一定要和對方打招呼,才能得到對方尊重。
「雖然道理簡單,但簡單的事情一直做下去就是不容易的,老師就是讓我們把簡單的事情做到完美。」
他告訴記者自己的經驗,好的球員一定是個好人。因為足球是團體運動,你幫別人,別人才會幫你。
高中畢業,優秀的球員直接被俱樂部選中,樂山不是其中之一。他進入中京大學,大學畢業後籤約千葉市原足球俱樂部,開啟了職業足球生涯。
家長張駿記得樂山說過,他不是一個非常有天賦的球員,但經過長期的刻苦訓練,最終也成為職業球員。樂山的經歷讓他培養孩子時相信,「堅持下去就會跟別的不堅持的不一樣。」
小隊員們。「集合了! 3,2,1」樂山足球塾的教練對喝水做倒計時。
一個小男孩不急不慢。他剛找到杯子,喝幾口又抱著杯子慢慢走回場地。集合不及時,教練讓他到球門罰站,幾分鐘後歸隊,小男孩又開始蹲在地上玩草。
這是5月23日周二下午五到七歲年齡段的班級。小朋友注意力難以集中,教練很是頭疼。
關於如何讓小孩子集中注意力,周二上午,樂山和其他七名教練開例會時剛討論過。會上,有人建議多吹哨子。
樂山走到黑板前,在黑板上寫下「笛」(註:「哨子」的日語)。用日語問教練們,「哨子在生活中,原本什麼時候會被用到?」
他接受採訪時說中文,雖流利,也有表達不暢的時候。和同事交流業務時說日語,教練們大多聽不懂,在日企工作過的蔡教練給大家翻譯。
教練們開始逗笑,有說養動物的,有說其他的。樂山在黑板上寫下:「1,警察2,動物員(註:動物飼養員)」,在旁邊又寫下——「控制」。
他不希望教練員們居高臨下靠哨聲控制孩子,而是通過其他方式吸引孩子集中注意力。有的教練埋頭做筆記,樂山說著說著突然不作聲了。
會議室裡一片寂靜。做筆記的教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抬頭看樂山。樂山笑笑:「看,突然安靜,也能讓注意力集中。」
教練員們變著花樣讓小朋友不走神,周孫君教練開玩笑說足球教練的基本功是——「說學逗唱」。
他帶的一個班是五到七歲小朋友,6個中國孩子,7個日本小孩。
剛開始上課時,他需要藉助翻譯,後來索性自己模仿日本青訓的視頻,瘋狂學起了日語。一年的時間,他不僅發音標準,而且情緒飽滿,成了日本小朋友眼中的熱血教練。
下課時,一個日本小朋友跑到周教練身旁抹眼淚。「因為他沒當上本場的MVP(註:Most Valuable Player,最有價值球員)。」周教練笑著告訴澎湃新聞。
這是樂山所期望的,他希望孩子在球場上有競爭心。對於12歲左右的孩子,樂山常和其他教練一起上場和他們踢比賽。
周二下午這場,10對10比賽。最大隊員13歲,有人已經入選俱樂部踢比賽了。
剛下課的周孫君在場下觀戰,記者問:「教練們會不會讓著隊員?」「不會,樂山讓教練員認真對待每一場比賽,這樣學員才能重視每一場比賽。」
教練員開會。開會時看似文質彬彬的蔡斌斌教練,在球場上急速奔跑,為了和隊員拼搶,還推人犯規。
教練們多是年輕人,周孫君今年25歲,杭州人,休閒體育專業出身。他對日本青訓一直很感興趣,不明白為什麼日本小孩那麼厲害。
去年4月來深圳加入樂山足球塾前,周孫君在杭州做青訓教練。他記得那時杭州有6家俱樂部做青訓,深圳至少有100家。
周孫君來投靠樂山。對比下來,他發現教案沒有太大不同,問題出在教法和態度上。
樂山對細節要求嚴苛,一個連貫動作,要把動作拆開,分解到最簡單,用小孩子喜歡聽、能聽懂的話解釋。
日本的青訓教學大綱可以參照,但樂山不直接給教練。他讓每個教練自己做計劃,開會一起商量修改。教學過程中錄像,開例會時回放,討論不足加以改進。
蔡斌斌參與教練的招聘,他介紹樂山的標準:除了技術好,人品好外,還希望教練不滿足於今天,一直堅持。樂山常念的一句話是:「石の上にも三年(註:直譯為石頭上也要坐三年,寓意堅持忍耐必將有收穫)」。
職業的精神,失業的滋味樂山在中超踢了三年。
2011年,到中國踢球時,他已經31歲,看到國外有球員三十七八歲還在踢職業聯賽,知道其中必有原因,便研究他們怎麼訓練、怎麼休息,自己照做。
初來中國,樂山不會說中文。周文印象中樂山比較內向,看起來很「高冷」。
從第一天訓練開始,周文就對樂山的「職業態度」印象深刻。
訓練時,球員們怕受傷,拼搶球時可能會「收一下」,有時也會嘻嘻哈哈。樂山會百分之百拼搶,甚至用鏟球或者身體碰撞。他甚至在場上咆哮。
「他用肢體語言去傳遞給每一個人訓練應該怎麼練,想告訴你這樣去踢是對你不負責任,對隊友不負責任,對球隊不負責任。」大家理解樂山的善意,因為訓練中養成的習慣會帶到比賽,平時越是怠慢,比賽越容易受傷。
有時候實在憋得難受,樂山在微博上寫日語,請求懂日語的網友幫他翻譯成中文給隊友們看。
在一次失利後,他寫道:把失敗推責給教練是最容易的,但是下雨天沒有帶防滑鞋釘這樣的失誤是自己的責任。之後他也曾口氣嚴厲:能做而不全力做是罪過。
樂山分析這樣的失誤,可能是因為球員們平時在下雨天沒有好好訓練,才意識不到防滑鞋釘的重要性。
後來他做青訓,下雨天只要不打雷閃電,訓練就會繼續。下雨天受傷,如果不是什麼骨折,樂山也會鼓勵孩子繼續訓練。
去客場踢比賽,周文有時和樂山住一個房間,他看見樂山每天用手機軟體、新華詞典學中文。半年後基本就可以交流了。
有了語言,周文記得樂山在休息室耐心跟年輕隊員們說,訓練場下我們是兄弟哥們,場上是工作。
他說我們平時也就工作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可能負荷著平常人八個小時十個小時的班。我們不比別人幸福嗎?為什麼不能在兩個小時工作時間裡認認真真工作?
樂山想提醒年輕球員,如果不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優秀,就有可能被淘汰,甚至失業。
他知道失業的滋味。
樂山在日本千葉市原俱樂部踢了6年職業聯賽,俱樂部領導層出現變動,他轉會去了廣島三箭。沒有太多比賽的機會,他想或許可以通過踢球去國外生活。
他評估了自己的實力,歐洲強隊進不去,那就找一個從沒有日本球員踢球的國家,他去了俄羅斯。
在俄羅斯踢球的過程頗不順利,樂山又回到日本。有幾個月,他失業,甚至想到放棄足球。
樂山曾經那麼喜歡足球,可當它變為一份工作時,便再也無法享受小時候那樣單純的快樂。比如,「踢不好別人會罵你」。
機會還是找到了樂山。當得知前日本國足主教練特魯西埃正在執教中國深圳紅鑽,並在尋找一名日本外援時,他用了30分鐘便作出決定——去中國。
在南京客場比賽時,全場幾萬人一起罵「八嘎亞路」,這是他來中國前不曾預料的。賽後,他去參觀了南京大屠殺紀念館。
2012年,因釣魚島問題中國各地舉行反日遊行。深圳晚報記者黎曉斌記得樂山當時開玩笑說過,小心自己車被砸。
中國小將被踢了33:02013年最後一天,33歲的樂山宣布退役,選擇和妻子留在深圳,開設樂山足球塾,英文縮寫tcf(註:total communication football),寓意通過足球來交流,不受地域限制。
此前,他看到其他外援在中國做過青訓,一年沒招到多少學生。靜岡市立清水商業高中畢業的樂山,自信有更好的商業思維。
商業思維滲透在細節裡。教練員開會,評論教學視頻時,除了討論教學內容,樂山會考慮如何排兵布局,讓上課場面看起來更高效有序。
不過,起步時也沒好到哪裡去。樂山回憶最初報名只有兩個小孩,沒有場地。周文記得樂山總是碰壁,別人不待見他,他歸結原因——中國人講的是人情,外國人哪裡懂?
如今的樂山入鄉隨俗。「現在叫他出來吃飯,他端起白酒杯,說『幹了』。要是放以前,就『慢點兒慢點兒』。」周文說,「他現在必須這樣。」
樂山看得到中國足球市場的潛力。了解深圳足球的記者黎曉斌告訴澎湃新聞,深圳有濃厚的青訓氛圍,外國教練和俱樂部大概有上千個。
樂山足球塾如今發展到280多人。據黎曉斌介紹,這個球隊比賽成績如今能佔深圳前三。
2016年,樂山帶領一班學員去日本夏令營,和日本同齡的孩子進行足球交流。其中一場比賽,七八歲的中國小將被踢了33:0,哭得稀裡譁啦。
2017年夏天,又有15個同學要去日本參加夏令營,他們很多第一次出國,對和日本小孩踢球,緊張又充滿期待,或許就像當年富山縣那個二年級小學生樂山,等待去東京看球那樣。
樂山謹慎維護著自己的生意。他曾接受採訪,見報的文章引用他的話:「我的學生若能贏日本我會很開心」。
樂山說自己原意不是這樣。
「那你的原意是什麼?」記者問。
「這個我不要說,錯誤的話又不好。」他猶豫,還是解釋了:「希望儘可能多培養能在世界足球活躍的選手,如果將來日本隊和中國隊打比賽,我培養的孩子能出場,就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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