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英國廣播公司報導,英國知名間諜小說作家約翰·勒卡雷因患肺炎,於12月12日晚間逝世,享年89歲。報導指出,他並未感染新冠病毒。約翰·勒卡雷,原名大衛·康維爾,1931年10月19日出生於英國沿海小鎮普爾。他被認為是全球20世紀最著名的間諜小說家,約翰·勒卡雷一生獲得諸多文學獎項,包括1965年獲得美國推理作家協會的愛倫坡大獎、1964年獲得英國毛姆獎,1988年更獲頒英國犯罪推理作家協會終身成就獎。他的《柏林諜影》《鍋匠,裁縫,士兵,間諜》《夜班經理》等都被成功改編成電影或電視劇。他本人於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曾在英國軍情五處(MI5)和軍情六處(MI6)工作,這為他的經歷和作品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
約翰·勒卡雷:
我作為間諜最大的弱點是缺乏耐心
本刊特約撰稿/鍾蓓
發於2017.9.25總第822期《中國新聞周刊》
被稱為「20世紀英國最著名的間諜小說家」的約翰·勒卡雷,出版了他的新作《間諜的遺產》。他筆下的著名人物史邁利如影子般出現在這部作品之中。在倫敦南岸的盛大演講之後,這位85歲的作家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談及創作、間諜生涯以及他所關心的現實世界。
時隔五年,約翰·勒卡雷帶著新作出現了。對於書迷來說,這是個難以想像的驚喜。這個被奉為20世紀英國最著名的間諜小說家,這一次將筆下的主角喬治·史邁利帶了回來。2017年9月7日,約翰·勒卡雷在英國倫敦南岸Royal Festival Hall舉行了一場盛大的演講。到場的讀者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男女,不少人手裡拿著當天發售的新書《間諜的遺產》(A Legacy of Spies)。
其實,這本書的主角是史邁利的同事彼得·吉勒姆(Peter Gulliam)。多年後,他重返倫敦,需要執行一項新的任務。故事始於《柏林諜影》的最後一個鏡頭:利瑪斯和麗茲之死。之後,《鍋匠、裁縫、間諜與士兵》中的一些人物陸續出場。吉勒姆是故事的實踐者,史邁利並沒真正出場,但他的影子無時不刻地以各種方式貫穿始終。偶然間的一個白描,交待了史邁利的晚年光景:他在歐洲的一間圖書館,讀著晦澀的書。
這角色的晚年會是勒卡雷本人憧憬的現實光景嗎?人們習慣性地把作者和他所創造的角色劃等號,期望以對虛構角色的解讀窺見作者的人生片段。確實,有太多人把勒卡雷當成了史邁利,或者更準確地說,把史邁利當成了勒卡雷。「我的名字,約翰·勒卡雷,以及我的小說人物喬治·史邁利於1958年同時誕生在我的第一部小說的第一頁上。」這位出生於1931年的作家這樣說道。在那之後,他出版了數十本著作,登上了《時代》的封面,備受影視圈的追捧。
勒卡雷原名大衛·康威。冷戰時期,他是英國駐西德的情報工作者。勒卡雷最為人所知的小說《冷戰諜影》寫於那段時期。他用了6周時間,寫完了這個日後給他帶來名聲、財富以及麻煩的故事。付梓前,上級審讀了全書,確保他寫出的是一個與現實諜報無關的虛構故事,才給這本書放行。媒體對這本書裡的故事的執著超出了勒卡雷的想像。不斷有人認為,這是個真實的案例,其中寫到的一切,都有言之鑿鑿的對應和證據。
漸漸地,隨著著作不斷出版,勒卡雷不需要再對媒體反覆解釋那一切,他筆下的故事,也從冷戰背景寫到當下西方世界與恐怖分子的鬥爭,只是喬治·史邁利不是永遠不死的007。屬於他的故事,只有寥寥的三部曲,以及這個角色猶如影子般藏身其間的《間諜的遺產》。
得益于勒卡雷的自身經歷,他深知間諜不是永遠走運的不死鳥——他們會經歷危及生命的事故,也有著處在灰色地帶說不清道不明,並苦苦尋不見答案的現世困惑。
勒卡雷的父親是個軍火販子,愛撒謊,不自知地好排場要面子。他把兒子們送到昂貴的私立學校。勒卡雷卻擔心下一筆要交的學費,擔心父親會不會按時出現。而他的母親則是缺席的角色,以至於有人詬病勒卡雷的作品從沒有寫出女性該有的狀態,即便是史邁利,也沒有007在女人堆裡的那種汪洋恣意。他筆下的間諜更像是一群疑惑者,對時代、對他們的所做所為、對組織,甚至是對自己。
皇家節日音樂廳(Royal Festival Hall)演講之後的第二天,在倫敦西南的一家餐廳,勒卡雷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採訪。85歲的勒卡雷熱情地向大家介紹菜單上沒有的菜,並向侍者要了一瓶紅酒、一瓶白葡萄酒。
勒卡雷要了一個牛肉漢堡,配藍芝士、蔬菜沙拉。他向侍者強調,要一份「滿滿的番茄醬」,以及,上些油的芥末醬。他卻不是真的吃。午餐期間,他緩慢地回答《中國新聞周刊》的問題。他不吃東西,是為了確保不浪費這次午餐的採訪時間。
這是一場信息綿密的問答。很多觀點不僅僅是因為他此前從事過情報工作,也因為他對於現實世界的關注。他評論川普、特麗莎·梅,對歐洲的難民事務、英國的本國政治自有一套見解。這也是他能恰如其分地把冷戰背景改成今天的反恐背景,在語境的流轉變化中,讓自己的間諜故事依然成立的原因。
勒卡雷是好萊塢和電視臺的寵兒。這些年,他的影視業務,由大兒子主管。他對於美劇《夜班經理》的改編非常滿意,他說第二季會去中國取景,同時跟著兒子去中國轉轉。除此之外,他說,他的下一部小說,已經開了頭。
「氛圍、感覺、氣味,都讓我回想起以前的工作」
中國新聞周刊:為什麼這次要帶史邁利回來?
勒卡雷:對我來說,他一直都在那兒。所以,這不是個「回來」的問題。這部小說的基因非常實用。《夜班經理》獲得很大的商業上的成功後,大家期待另一個勒卡雷寫的故事。所以,就有了之後《柏林諜影》 (A Spy From The Cold)的改編。但是繼續這個故事肯定是不可能的,因為利瑪斯已經死了,已經和我說過再見了。如果繼續,這裡面的不連續性就是個問題。
我們和編劇談了談,當然,他們先讀了《間諜的遺產》,以及《鍋匠、裁縫、間諜和士兵》。從故事上的銜接來說,顯而易見,在《鍋匠》中出現的人物就已經是圓場(circus)中的間諜。所以,《間諜的遺產》繁衍了其中的人物關係。
還記得在《柏林諜影》最後一頁的場景嗎?利瑪斯和麗茲倒下了,孩子們坐在一輛小車裡揮手。於是,我們利用了這個片段,孩子們的記憶,孩子的身份,未來的發展、走向等等,發展了後面的故事——這些過去的記憶,成為之後人物行為的動機。
因為《柏林諜影》的成功,影視圈的人希望這個故事裡的某個(些)人物回到倫敦,繼續開展新的行動。但我覺得這事不合理,結尾處,利瑪斯被開槍打死了,麗茲也死了。那麼,之後的故事打算該講述?這個劇集有很多資金投入,他們更多關心的是應當有後續的故事,能不能趕上此前的熱度。為此,我的兒子和製片人們有很多討論。我聽完他們的各種討論後,開始仔細思考怎麼讓故事繼續、完善、合理。之後,就有了《間諜的遺產》。
中國新聞周刊:在Royal Festival Hall的演講中,你提到自己旅行、做筆記、搜集素材,回家繼續深挖,這是不是就是你創作的過程?
勒卡雷:一旦我決定開始寫,我會讓自己回到場景。當然,這個故事的場景是德國,確切說是東德。我去了史塔西博物館,工作人員很幫忙,給了我一些資料。我自己獨自在那些可怕的小房間裡待著,而且我還提醒自己,有三個安全屋在西德,我甚至還記得其中一個的地址。我去看了,那棟建築還在。另外兩個,我想不起來了。我還和一些當年的史塔西頭目聊天。我甚至找到了一名當年的東德司機,我們慢慢地開車,走了一遍利瑪斯和麗茲從東德逃往西德的路線。很有趣的經歷是遇到那些有不同文化背景的女人們。這一路上,竟然也下了雪。這些所見所聞,我做了筆記。
中國新聞周刊:這些所見所聞會讓你有重回冷戰的感覺嗎?
勒卡雷:會。那種氛圍、感覺、氣味,都讓我回想起以前的工作。東西德的情形,蘇聯如何對待東德,以及之後的事態發展等等。
中國新聞周刊:史邁利和吉勒姆既是師徒,也像父子。在這本《間諜的遺產》中,故事主角這次不是史邁利而是吉勒姆。這是否意味著「兒子成了父親」?你怎麼理解他們兩人間的關係?
勒卡雷:不,我不認為兒子最終成為父親。對於彼得·吉勒姆而言,他沒有成為一個被摧毀的人,即使他一直在尋找此生無法找到的答案。吉勒姆和史邁利都是超級愛國者,都對國家做了很多貢獻,也都對他們遭遇到的情形困惑不已。
歷史從來不會停止,當柏林圍牆被推倒的那一刻,歷史似乎提供了某種選擇的機會,讓兩邊的人重新匯聚在一起,尤其對於東德人而言。那一刻的機會,轉瞬即逝。這之後,歐盟開始在東德經濟擴張。
現在我們要做的是那些體面的國家中的體面人,需要相互找到彼此,團結一致。在英國,有些無法理解的民粹主義行徑在發生,它們就像是美國的鏡像。
中國新聞周刊:我們能看出彼得·吉勒姆有諸多憤怒、不滿。但是我的理解是他的內心更多的是傷痛,他是個悲傷的人。
勒卡雷:是的。我認為,他總是在尋找,卻又不可得。他總是在試圖說服自己,之後他脫離的情報部門的工作。他一生的摯愛也離開了他。這些年輕時都有很多女孩的驕傲的年輕人,步入中年後,他們都有些許失落。因為他們對姑娘們不再有什麼吸引力,他們變得有些沮喪、傷感。在秘密的世界裡,你總是因為你是誰而有光彩。間諜總是男孩們的遊戲,女人只是遊戲的部分。
中國新聞周刊:你還會寫其他的彼得·吉勒姆的故事嗎?
勒卡雷:不會。這本書就是全部。「我反倒認為在當前的情報服務中,人的因素變得更重要」
中國新聞周刊:你覺得現在科技的進步改變了情報服務很多嗎?
勒卡雷:我反倒認為在當前的情報服務中,人的因素變得更重要。大量的情報傳遞出來,它們應當被很好地核實。每當恐怖襲擊事件發生後,情報人員回頭看,通常會說:「我們知道。」是的,我們當然知道,只是情報在事發前沒進行核實。在我看來,這是人的失敗,因為是人腦在做判斷。
如果你看看曾發生過的背叛,一個情報員,需要傳遞情報給其他人。要讓這一大群不熟知對方的人的價值觀相同,共同協作,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我自己絕不可能運轉好這麼龐大的組織。因為在組織運轉的過程中,你會發現有時一個笨蛋把手提箱遺失在地鐵裡,另一個笨蛋忘了調時間,還有一個笨蛋在床上把事情說給了女朋友聽。所以,你永遠得把所有人的因素計算在內。
中國新聞周刊:你在採訪中回憶過史塔西對你父親做過調查?
勒卡雷:在史塔西的檔案裡,我的父親是個非法的軍火販子,這一點被記錄在案。他和東南亞的一些國家做生意,比如印度尼西亞。檔案裡,最初對他的描述是,「富有的英國商人」。接下來記錄的是一次克格勃從維也納派了個特工去找我父親談生意。我記得那人的名字叫某某博士,不過,在奧地利,每個人都是「博士」。之後,那人把見到我父親的各種細節都做了匯報,包括時間、地點、見到了什麼人、交談的內容、辦公室中的陳設等等。隨即,關於我的部分寫著,我在東德負責一家機構。這一點自然不是實情。
中國新聞周刊:你看過自己的MI6(英國陸軍情報六局)檔案嗎?
勒卡雷:不不,沒人看到過,想也不用想。
中國新聞周刊:你怎麼看斯諾登、阿桑奇?因為你書中有很多人物,不滿於一些現實情形。斯諾登的同行們中,有一些也認為斯諾登做得太過了,於是站出來向外界解釋他們的平日工作。從你的角度來說,你對此同情嗎?還是覺得他們把工作搞砸了?
勒卡雷:我對他們都表示同情——對斯諾登,以及對那些試圖這樣看待斯諾登的人。我和美國的檢察官談過,他們覺得這事非常很好笑,因為如果你擁護斯諾登,是不是也應該擁護《紐約時報》《衛報》等刊登斯諾登報導的媒體?在這件事中,沒有哪方是贏家。總的來說,你不能為告密者制定特殊法律。你只能永遠裝作這是越界,然後對他們另作處理。假如在情報圈,我們共享一個密碼,有個人跑去告發,我們就用別的法子處理他嗎?你無法這麼做,你可以找檢察官。
斯諾登的問題被拋出來的關鍵在於,是不是在政府內部,可以有人對斯諾登的處境表示同情?而且,你也並不能簡單地敞開門說,我們以後再也沒秘密了?另一個事實是,假如這位先生代表波蘭,這位先生代表澳大利亞,這位女士代表中國,他們的身份都是外交官,有一天他們坐下來一起喝酒喝到醉。第二天早上,這三人就達成了一樁交易。這就是外交如何起作用的其中一種方式。此時,相互聽聽意見、用何種語言、喝得多醉,都是無效的。有效的是,此時,人們坐在一起,說些沒意義的話,相互調侃,他們應當被允許這麼做。以及,如果這麼做能解決問題,這部分就得保密,一定程度上成為機密。「即使今天有人告訴我, 《衛報》刊登了一篇精彩的評論,我也不讀」
中國新聞周刊:除你外,如果屋子裡有個「間諜」,你能察覺出來嗎?
勒卡雷:在座的每位都是。這是人性的部分,如果你觀察,如果你有好奇心。譬如,在生意場上,我該對你如何表示友善,你能如何對我有用,我們能相處到什麼程度,我需要什麼,對方的胃口怎樣,我該如何滿足他們……這些媒體問的問題,並不是我能從情報人員的角度來回答的。但是,這些是現實世界裡,娛樂業所感興趣的。
中國新聞周刊:還和以前工作的老朋友有聯繫嗎?
勒卡雷:沒有。這是一個合乎邏輯的行為,因為這會不斷提醒你們過去的合作。如今外部的需求也發生了變化,比如,需要的是中東問題的專業人士。通過觀察地緣政治的改變,你也能料想到情報服務的人員需求和組成部分。
中國新聞周刊:你作為間諜的最大弱點是什麼?
勒卡雷:缺乏耐心。
中國新聞周刊:《人生如鴿》中,你曾經仔細描述過阿拉法特的鬍子,這段經歷在伴隨你30年後,你把它放入了自己的寫作中。
勒卡雷:是的。我在貝魯特的房子,周圍煙霧繚繞。巴勒斯坦戰線的人都在那兒,孩子打打鬧鬧。一天天過去,我說我得見見阿拉法特。之後,有一次,我一個人在一家酒店裡吃晚飯。我準備出去時,我見到門外井井有條地站著一些大人、孩子。然後有人敲門喊:「大衛先生,快開門。快出來!」我出來跟著走,越走越害怕。直到走到電梯時,有人攔下我,上來個大個兒,想對我再次搜身。我和大個兒說,「阿拉法特認識我。真的!我已經被搜夠了。別再搜了!」大個子說,「好吧,好吧。」隨即,我進屋等候,一旁靠牆站著漂亮的荷槍實彈的姑娘們。
阿拉法特到了,他進了屋(這完全是個劇場式的房間),徑直走,無視任何人,在桌前坐下。阿拉法特坐下後,拿起一張報紙,抬頭看了看,發現了我。他又抬高了一點頭,說:「大衛先生,你怎麼來看我了?」我說道:「主席先生,我來,是為了把手放在巴勒斯坦之心上。」他連忙說:「它在這兒它在這兒。」
之後,他對我進行了一場標準的關於巴勒斯坦的演講,譬如,我們不是反猶太人的,我們愛猶太人,如同愛我們的兄弟等等。說完後,他提議我們一起拍個照。但是我並不想拍。
後來,我在約旦又見到了他。酒店裡,我們又見了一次。在那兒,阿拉法特讓我站他身邊。周圍的孩子站了一圈,他們用鞋子跺著地板,兩手有節奏地鼓掌。
中國新聞周刊:你怎麼看待評論界對你的評論?
勒卡雷:我要告訴你的事實是,第一,我不是評論界的人。所以,這部分的工作,不是我需要做的。第二,我也的確尊重評論界所說的。第三,我已經不再讀評論了。即使今天有人告訴我,《衛報》刊登了一篇精彩的評論,我也不讀。假如你相信其中一位作者寫的誇讚評論,這意味著你也要相信另一位的批評。所以,最好的辦法是遠離他們,因為我覺得讀這些評論絲毫不能提高我的寫作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