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疫情趨向平穩,我們的生活秩序慢慢恢復,演出市場、藝術展覽也逐步開放。這周,我們等了很久的鮑勃·迪倫藝術大展終於在北京今日美術館拉開了帷幕。這次展覽備受關注的原因,是它展示出的作品包括了油畫、素描、水彩、手稿、丙烯、工業金屬雕塑、影像資料、手稿等等,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為「豐富」的鮑勃·迪倫。
伯納德·帕圖瑞爾( Bernard Paturel )曾說,「鮑勃·迪倫有太多面了,他是圓的。」在音樂人的身份之外,鮑勃·迪倫還是畫家、電影製作人、拿過諾貝爾文學獎的詩人。
在關於鮑勃·迪倫生平的傳記電影《我不在那兒》裡,六位演員分別飾演了鮑勃·迪倫的六種身份,包括孩童、歌手、詩人、反叛者……不同身份的故事穿插行進,抽象的故事和象徵的手法,讓鮑勃·迪倫的複雜更加明顯。
這些身份都是鮑勃·迪倫,當然,你也可以說這些都不是鮑勃·迪倫。
關於鮑勃·迪倫的文學身份,評論者總有爭論,但鮑勃·迪倫作品中的文學性是不爭的共識。艾倫·金斯伯格甚至曾稱「迪倫是最棒的詩人」。
今天的文章便來自單向與蜻蜓 FM 合作的音頻節目《十三夜·單讀》,是許知遠在鮑勃·迪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的一次私人回憶。
也許,許知遠所講的感受與你不同,但這可能正是鮑勃·迪倫的特殊性——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首鮑勃·迪倫,一幅不同的鮑勃·迪倫畫像。
重溫1960s來自單向街書店00:0034:50▲ 音頻來自《十三夜·單讀》節目,發布於2019年6月19日。更多內容可至單讀APP或蜻蜓FM內搜索
Bob Dylan 對我來說特別親切,好多無聊的午後、傍晚,還有深夜,都是 Bob Dylan 陪我度過的。我們念念《 Things Have Changed 》這個歌的歌詞,你就會感覺到他為什麼會得文學獎。
A worried man with a worried mind
一個滿腦憂慮的男人
No one in front of me and nothing behind
身前無人,身後無物
There's a woman on my lap and she's drinking champagne
有位窈窕女郎坐在我的懷裡喝著香檳
Got white skin, got assassin's eyes
她的皮膚白皙,眼眸犀利
I'm looking up into the sapphire tinted skies
我抬頭望向如藍寶石一般的夜空
I'm well dressed, waiting on the last train
我身著光鮮,等待這末班車
Things Have ChangedBob Dylan - The Essential (2014 Revised)
這首歌在 60 年代的美國學生運動裡面有很重要的一個位置。另一首我非常喜歡的叫《 Blowin' in the wind 》,以前在單讀裡我曾經分享過。它是一首非常感傷的,表現平民人生活的歌曲。我覺得從這首歌開始,我是真正的內心對他巨大的崇拜,我覺得他真是這個時代最偉大的行吟詩人。
還有一首叫《 Workingman's Blues 》,可以翻譯成「勞動者的藍調」,或者「勞動者的布魯斯」,我還是忍不住要讀一下歌詞:
There's an evening haze settling over town
傍晚的城鎮寒煙籠霧
Starlight by the edge of the creek
溪流邊星光閃爍
The buying power of the proletariat's gone down
普羅大眾越來越無力
Money's getting shallow and weak
錢也不再值錢
Well, the place I love best is a sweet memory
我最鍾愛的地方是那甜美的回憶
It's a new path that we trod
我們共同踏過歷久彌新
They say low wages are a reality
人家說工資微薄,要向現實低頭
If we want to compete abroad
如果我想去海外拼搏
My cruel weapons have been put on the shelf
我冷酷無情的武裝防備全已收齊
Come sit down on my knee
來坐過來,坐到我的膝頭
You are dearer to me than myself
我疼惜你勝過自己
As you yourself can see
這點你也明白
Workingman's Blues #2Bob Dylan - Modern Times
非常長的一首詩一樣的歌詞。我最近一次聽這首歌應該是兩三個月以前,我去北京的城郊找張楚。當然是一個所謂的現代化農村,張楚在那邊租了一個房子。我記得我們的車好像也穿過了鐵軌,停在一個孤零零的鄉村的馬路上,我就看著婦女背著小孩從我眼前晃過,村裡牆上當然都起著大幅的標語,新農村或者富強之類的標語,人們非常閒散的在路上。張楚那時候沒回來,我就在等他。
我在那抽菸,然後我忽然想起他唱的《螞蟻螞蟻》,還有《趙小姐》,當然是 90 年代普通中國人的生活,然後就忽然想起 Bob Dylan 的這首《 Workingman's Blues 》,他去吟唱普通人的生活。
自從 60 年代 Bob Dylan 成名以來,可能很少有一個歌手像他一樣,影響力可以持續這麼長,而且這麼的穩定。我想如果就創造力而言,可能只有 Woody Allen 跟他有些相似,儘管你可以說 Woody Allen 的每部電影都很相似,或者 Bob Dylan 的每首歌都很相似。他們就在持續不斷地做出某種改進,某種記錄,都是非常偉大的旁觀者。
其實我對諾貝爾獎很多年不興奮了,除了 2001 年 V.S.Naipaul 得了諾貝爾獎,我非常興奮,因為我覺得他真是偉大的作家。而且我覺得這變成一個全民的猜測遊戲,也沒什麼意思。但是 Bob Dylan 得獎了,這個消息還是讓我非常的出乎意料。我覺得這可能就是生活最美好的一刻,有些意外的選擇,意外的東西突然在你生活中出現了。對於他這樣的一個人物的獲獎,我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你知道那種當你熱愛一個人或一個事物的時候,你看到他成為一個更了不起的人,或者被某種意義上更加認可,你會有真切的、巨大的喜悅,好像你身體的一部分也獲得了某種認可一樣。
我覺得 Bob Dylan 對我來說有非常多的意義,他那種永遠揮之不去的感傷,那種冷冷的觀察,那種非常銳利的穿透力,對日常生活的把握,真是太了不起了。關鍵是他還會唱會寫。我想想我真是五音不全,如果但凡會唱歌,我絕對要當一個民謠歌手或者搖滾歌手,比當一個作家要開心多了,寫作是太孤立的一件事情了。Bob Dylan 能把兩者結合得這麼完美,太動人了。而且我都不知道怎麼表達這一切了。
我那天在等張楚的時候,無意中隨手放在兜裡的一本書,是 Bob Dylan 的《編年史》。其中一段很動人,是 Bob Dylan 沒有成名之前,一個年輕的民謠歌手,20 歲出頭的時候去闖蕩紐約,是一個尚未成功的文藝青年或者一個沮喪的文藝青年。這在我們日常生活中仍然很多,可能在 90 年代的北京更為顯,他們要到一個更大的都市,有一些對世界的感受,有一些要表達的才能、情感、思想,他們需要找到一些地方幫他們發揮出來,讓他們到處碰運氣。那段就是他用自傳的方式回憶他尚未成功之前,非常動人的敘事。
讀這本書期間,我突然看到一個電影,應該是根據他的《編年史》來做個回應,我非常愛這個電影,一群失敗的歌手們的故事,中文翻譯叫《醉鄉民謠》,是我幾年前住在伯克利的時候,在對面的電影院看到的,裡面的音樂也非常動人。
說起命運的奇妙,這部電影叫《 Inside Llewyn Davis 》,Llewyn Davis 是在 Bob Dylan 成名之前落魄的時候收容他的一個人,Bob Dylan 在他的小酒館唱歌。這個收容他的人,可能是當時更重要的一個人,卻逐漸從歷史中消失了。然後 Bob Dylan 一直走下去,走到成了一個 super star,而且是名聲、創造力維持這麼長遠的一個 super star。除了科恩兄弟拍這個電影以外,大家都把 Llewyn Davis 遺忘了,而且我們可能所有人都很殘酷吧,我們最終記住的都是那些此刻被認可的,但其實他有很多同路人,在每個階段陪他走下去,甚至鼓舞他、給他很多力量的人慢慢被遺忘了。
說到這個的時候,突然想起大概幾年前,北島辦的《今天》雜誌有一個 30 周年的慶典,好像在香港。當時去辦《今天》雜誌的那批年輕人就像 Bob Dylan 當時找不著舞臺唱歌一樣,他們需要印刷一個雜誌來表現自己的才能,這些詩人們、作家們、藝術家們……當時陪他們的有一群很勇敢的普通人,他們是印刷工人、排版工人,然後包括去送雜誌的人,他們都是文學的愛好者。《今天》雜誌大概創辦了幾期就停掉了,但是它在現代文學史上留下了非常重要的一個地位,而它的主編北島成為中國 20 世紀最重要的一個詩人,世界級的詩人。
大家記住了北島或者記住了其他幾個詩人和藝術家,但這些當時陪他們把雜誌印出來的人(在印刷廠裡印出這些是很大的風險,他們要為此背負很大的責任),去傳遞這些雜誌的人,在編輯部裡默默工作的人,這些人很快就從歷史舞臺上就消失了。
《今天》30 周年的慶典的時候,這些人重新聚在一起,我看到那張照片非常感觸,你就看到命運的分野,每個人被命運推到不同的方向,但在某一個時間他們是如此緊密相連在一起。所以我聽《 Inside Llewyn Davis 》也是這樣一種感覺,可能永遠都是那種最初的尚未被認可的時刻是最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