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長這麼大，一直都是平平淡淡地行走在世間，被大人嚴嚴實實地保護著，就算天塌下來，我知道他們也會給我頂著。
只不過這次在冰島，他們怕是想頂，也頂不住了。
我真傻，真的。
我知道暴風雪會導致飛機延誤，所以在從哥本哈根飛往凱夫拉維克的飛機延誤了三個小時之後，我就應該預測到冰島這糟糕的暴風雪天氣。就算是平安踏足這未知之境，我也應該在第一晚感受到強烈的不安之後，放棄前往南部沿岸的旅行。
但是直到坐在旅遊小巴裡，我絲毫沒有意識到接下來會經歷怎樣的狂野與刺激。
抵達凱夫拉維克機場已經是深夜凌晨，坐上前往市區的大巴，人就已經昏昏欲睡，但城市依舊燈火通明。雖然很多人已經睡去，但也有很多人還在崗位上努力工作。只要城市中還有一個人醒著，城市的燈就不會熄滅。不論夜晚有多長，人們總能在光明中甦醒，即使白天還沒有到來。
在機場遇到一位大哥，一個人辭了工作來冰島自駕旅遊，他不怎麼會說英語，也不怎麼看得懂英語，幫他在機場租了輛車後，他想讓我加入他的自駕遊隊伍，我拒絕了。
我當然會拒絕，就算我沒有提前定旅行團，我也不會和陌生人組隊在冰島自駕，也許他不是壞人，但誰也不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麼。
002.
第二天的天氣糟糕地很，司機輪番接齊旅行團的成員後，便帶領我們一路南下。司機也是兼職的導遊，地地道道的冰島人，名字叫漢斯（Hansen），自詡為「我好帥先生」（Mr. Handsome）。但其實他並不帥，更像是一個紅鬍子巨人，反正第一眼見到他時，我有點害怕。
接齊所有遊客後，他的第一句話便是：「今天的天氣很糟糕，我會發了瘋地趕路，免得壞天氣追上我們，那樣就不妙了。」
我一開始並不理解他口中的壞天氣是什麼意思，只覺得有些危言聳聽，也並不當真，反而是仔細觀察起全車的成員來了。我是好帥先生接的第一位遊客，自然全車的座位隨我選。右手邊靠窗的一列都是一人座，我挑了第三排坐了下來，然後看後上車的乘客陸陸續續把整輛小車填滿。
令我驚訝的是，滿車人都是清一色的亞洲面孔，一半以上都是在歐洲留學的中國學生三三兩兩結伴出遊，一對中國母女，我感受到了一絲親切卻也融不進他們的小圈子。還有兩位韓國姑娘，一對新加坡裔美籍母子，因為都是坐在靠前的位子，倒也熱情地與我聊起了天來。
因為出發時間很早，整輛車像是被施了發困咒，大家都渾渾噩噩地打起了瞌睡，直到好帥先生在一個加油站停車，把我們喚醒，讓我們下車吃點東西補充能量，車外徹骨的寒冷才讓我們清醒過來。好帥先生建議我們都吃一點，因為接下去將很難再有餐廳可以吃飯了。
「天氣真是太糟糕了」，是好帥先生嘴裡一直嘟囔著的話，我望著窗外被陽光照耀的粉藍天空，不明白他究竟在擔心些什麼。
003.
重新上路，大家都蓄滿了電，開始嘰嘰喳喳地吵鬧起來。我和前排的同伴興高採烈地分享各自的旅行經歷，特別是說到我在芬蘭成功追光時，他們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很快我們抵達了當天的第一個目的地——塞裡雅蘭瀑布。
這座瀑布既非冰島最大，亦非冰島最高，但它恰好位於一號環島公路上，是所有環島旅行者必經的第一個景點，相當受歡迎。如果天氣好，再正巧遇上日落時分，走上瀑布內的棧道就能看到極為夢幻的景象，透過白色珠簾氤氳著橘黃的溫柔，遠處的天空正處於粉紅與淡藍交織的替換中，只有你想像不到的景色，沒有大自然創造不了的奇蹟。
但是我們下車時開始陸陸續續下起了冰雹，撐傘根本沒用，不知道幾級的大風分分鐘把手中的傘骨撕裂，我索性冒雨前行。
離瀑布越近，濺在身上的水滴就越多，一時分不清究竟這水是自天上來，還是自奔流的瀑布擊打底座的巖石高濺而來。瀑布前站立著一些遊客，我卻不敢再靠近，因為眼鏡已經被水滴完全糊住，我轉而爬上了山坡，想俯視這座瀑布。
越往上爬風越大，只能時不時停下腳步與風背向而立，待稍微平息再繼續前行，如果冒險與風對抗，我害怕被直接掀回車邊。
山頂的觀景臺遊客寥寥，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望著這洪流奔騰而下，略顯荒涼，也許是因為這裡到處都覆蓋著枯黃的緣故吧。
塞裡雅蘭瀑布
雙手已經被凍得不聽使喚，哆哆嗦嗦回到車內才發現人已經基本到齊，好帥先生在給大家發開心餅乾，希望大家重提士氣。我坐下後啃起了巧克力甜甜圈，沒想到好帥先生直接略過我不給我餅乾吃，
「你為什麼不給我吃餅乾？」
「你在吃巧克力甜甜圈，比我們大家都開心快樂了。」
「但是我想更開心快樂！」
「那等下一輪吧。」
雖然我最後也是心滿意足地既吃到了餅乾，又吃完了甜甜圈。
004.
下一站便是傑古沙龍冰河湖，是我最期待的一個景點。早在出發前，有朋友聽說我要到冰島旅行，就特意囑咐我，去替他看一眼冰河湖，畢竟是許多大製作電影的取景地，我嗤笑，「就算你不說，我也會去好好地看，好好地拍照。」
到達冰河湖的時候，天氣開始好轉了，風雨不再，只剩夕陽，一切又重歸祥和與寧靜。冰河湖融化於瓦特納冰原，那個神奇的冰與火之地，至今仍能看到海面上漂浮著從冰原順流而下的巨大冰塊，一些冰塊被衝到黑色沙灘上，就像散落在大地上的鑽石，因此這裡的沙灘也被稱為「鑽石黑沙灘」。
下車時，好帥先生叮囑我們不要跑太遠，一定要按時回到車裡，我們好往下一個目的地趕。我望著不遠處的一道堤壩，向好帥先生問道：
「我可以去那前面拍照嗎？」
「不可以，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了，而且今年的浪已經在那裡吞噬了好幾條人命，你不要和我開這種玩笑。」
總覺得好帥先生言語中透露著害怕與不安，但是我依舊不明白他在擔心些什麼。風不是已經停了嗎？天氣不是已經好轉了嗎？不明白。
冰河湖的景象真的很驚豔，散落在沙灘上的一塊塊「鑽石」散發著幽藍暗淡之光，遠處的海平面與落日詭譎的橘黃相接，雲片如魚鱗般在天空中鋪開，被映射出夢幻甜蜜的粉紅和淡紫，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一頭巨龍竄出湖面，騰雲而上，打破這無與倫比的穩定。
鑽石黑沙灘
回頭看是一座座低矮的雪山，一條公路橫亙其中，跑著來來往往的汽車。真的很想衝去啃一口滿地的冰塊，冒著舌頭會被冰黏住的風險。
海裡的浪越打越大，越來越高，越跑越近，忽然一陣打過來，我趕忙蹲下企圖記錄這「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盛況，卻也忘了浪正在向我衝來，躲已經來不及，便任憑夾著冰渣的海水灌滿靴子，透徹的寒意立馬自腳而上蔓延至全身，浪退去，只在黑色沙灘上留下排排白色泡沫。
一時間十分佩服那些在遠處堤壩上活動的人，那裡所掀起的浪似乎有一種要把堤壩一口吞下的魄力。天不知為何快速地暗了下來，我悻悻地回到車裡，望著溼噠噠的自己，有些擔心自己會因此感冒。
然而，感冒不是我應該擔心的問題，更應該令我感到害怕的，是暴風雪即將到來。
冰河湖
005.
好帥先生在帶著我們狂奔，風在背後呼嘯地追趕，順利抵達住宿地後，大家才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
晚餐和第二天的早餐由大家自由安排，晚飯時那對中國母女和我坐在了一張桌上，母親便開始展示中年婦女善於嘮叨的魅力，我才知道她女兒也是在英國留學，她趕來參加女兒的畢業典禮，順道一起在歐洲旅行。當她提及下一站想去看極光時，我立馬與她分享了我在芬蘭追光的經歷，然後聊到天南海北，一頓飯吃到了深夜，為了第二天的旅程養精蓄銳，我們才終止對話。
晚上睡覺，仿佛床被搬到了機場跑道上，風在窗外發了瘋地咆哮，戴上耳塞依舊被攪得不得安寧，翻來覆去終於安靜了一些，我又爬起身來看看窗外有沒有透著一片幽幽的綠光。
我不忍心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與極光相遇的機會。
006.
第二天啟程，好帥先生心有餘悸地和我們說，「昨天在我們後面出發的一輛小車，被大風掀翻了，還好我們跑得快，躲過一劫。」
他帶著我們抵達斯卡夫塔冰川時，天才蒙蒙亮。
斯卡夫塔冰川位於瓦特納冰川國家公園內，是瓦特納冰川體的一角，比較適合遊客徒步。瓦特納冰川是冰島，甚至是歐洲最大的冰原，僅次於南極大陸冰原、格陵蘭島及北極群島冰原、北美阿拉斯加及育空冰原和南美巴塔哥尼亞冰原，同時這裡還密布熔巖、火山口和溫泉熱湖，每天都在上演現實版的「冰與火之歌」。
這次沒有機會進入瓦特納冰川的冰洞穴進行參觀，但是斯卡夫塔依舊震撼人心。
我們一行人被分為三隊，每隊6人各跟隨一名導遊排隊徒步，為了阻擋風雨，我租了一件雨衣，依舊阻擋不住來自四面八方的冰雨的侵襲。
我們組的導遊叫艾塔，是一個與我年紀相當的冰島姑娘，她邊走邊向我們介紹冰川的歷史與趣聞，其他人好像滿不在意，我便有一搭無一搭地與她閒聊，得知她大學畢業後便回到家鄉專職做冰川徒步導遊，她從小就在這片冰川下成長，她想儘自己的力量讓更多的人認識這片冰川，保護這裡的一切。
她帶領我們走到一個小冰洞外，十分遺憾地告訴我們，這是目前這片冰川裡唯一現存的一個小冰洞了，前些年有一個規模大一點的冰洞，但是因為氣候變暖已經融化，不復存在，至於我們眼前的這個冰洞，是今年新形成的，所以還很小，勉強只能一次性過一個人。艾塔給我們五分鐘的時間在這裡參觀、拍照，自己一頭鑽出洞的另一頭等我們，因為光線不好，我拍不出來什麼美感，就只能原封不動地把冰凍的原貌拍了下來，事後發給朋友們看，他們竟然一致地喜歡這純淨的冰藍。
小藍冰洞
一路上我也問艾塔，為什麼這裡的冰川是藍色的，她說我們冬天來才能看到淡藍色冰川，因為冰川裡含有較多的氧氣，如果是夏天來就是能是滿眼白色，沒有什麼特點。
雙腳穿著釘靴，必須穩穩噹噹地嵌入冰面，才能保證不滑走，於是每一步都踏地格外用力。雨水已經打溼了我的羽絨服外套，而我體內又在源源不斷地出汗，我整個人就像是一個行走的桑拿房，冷熱交加，真實體驗什麼叫做「冰與火之歌」了。
突然，艾塔停下來，興奮地從地上撿起一個像石頭一樣的東西，展示給我們看，「我們當地人管它叫『冰老鼠』」，就是一塊被磨得圓滾滾的冰石，表面被一片墨綠色的苔蘚所覆蓋，外表看上去像老鼠一樣，小小一隻很可愛。艾塔說這是當地的特色，其他地方很少能看見，還讓我們都摸一摸這隻「小老鼠」，也許會有好運發生。
我頓足在這片冰川之上，冷冽的冰川融水沿著冰川表面的溝壑緩緩注入冰川下方的小湖，我望著眼前遼闊的冰原，一時間啞口無言。黑土之上全都是冰，不平整、如同一個充滿了利劍陷阱的冰陣，冰骨嶙峋，似乎在咄咄地逼著前來探險的人止步於此，不然將會有去無回。
之前看見的雪山是溫柔但壯闊，讓人心生由衷的敬佩，它化解了世間所有惱事，感嘆生命之渺小；而現在眼前的這片冰川，壯闊卻又極為兇猛，讓人害怕，它孤傲地立於地球，藐視眼前的一切，仿佛只要它願意，便能踏平整個世界。地球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得以滄海變桑田，火山載冰川？
斯卡夫塔冰川
我們還想向上攀登，但艾塔說，當前的天氣已經無法支持我們再往上走了，是時候與它說再見了。
下山後，我們站在山腳的湖邊，戀戀不捨地望著它，艾塔讓我們多拍些照留念，也許幾十年後，我們再回到現在所站的原地，人在而冰川已化，到那時，拿出照片來對比，也不失為見證過斯卡夫塔輝煌的曾經了。
從艾塔的語氣和眼神裡，我能感受到那種驕傲與遺憾，然而對於此，我卻無能為力。有些人或許終其一生也不會來此親身體驗大自然的波瀾壯闊，卻能在不經意間將大自然的饋贈付之一炬，這是何等地悲哀。
在雪山時，我就許下心願，讓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孩子們也能看到世界各地的雪山，而不是光禿禿的石頭。環境問題的解決，不在一朝一夕，如何增加問題的曝光程度，讓大家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才是關鍵。雖然現在有一些極端環保組織存在，但極端的破壞環境的企業不是更多嗎？
在學習的過程中，我也感到無力與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但我清楚地知道，再不行動，一切便無法補救。
遠眺斯卡夫塔冰川
007.
重新上路，好帥先生又開始發了瘋地開車，奈何我們還是被暴風雪包圍，被迫在一家加油站停了下來。從新聞上看，南境的道路已經被全部封鎖，何時開放無從知曉，看樣子只能等暴風雪過境，才能繼續前行吧。
長這麼大，第一次遇上暴風雪。望著窗外橫飄的大雪模糊了窗外的一切，好擔心強大的氣流會把汽車吹走，這樣我的行李該怎麼辦？沒過一會兒就會有一兩個「雪人」進店避難，漸漸地小店便充滿了客人，但大家似乎都不敢說話，只是盯著電視裡滾動播出的新聞，期待這場暴風雪趕緊結束。
四個小時，等待是煎熬的，好在風雪小了很多，道路也都陸續開放，因為團裡有幾位遊客要趕飛機，好帥先生便帶著我們往雷克雅未克前進。
順利地開始，風雪卻又漸漸大了起來，最後整輛車子都被風雪包圍，但好帥先生不敢停下。在暴風雪裡，車子一旦上路，就沒有停下來的餘地，否則瞬間就會被大雪封鎖住輪胎，因此就算是看不見前行的路，也要慢慢挪動。橘黃的車燈打在瘋狂的雪上，眼前的景象與沙塵暴又有什麼區別？沒想到平常靜默如謎的雪，也會有如此狂野的時刻。大家焦躁不安地望著窗外，甚至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但不敢交言，生怕影響好帥先生駕駛，那幾個要趕飛機的人似乎更加緊張，也許是害怕與愧疚因為自己的行程而害得大家一起落難吧。
一個人出來旅遊這麼久，我都是在享受，唯獨這一次，我切身感受到了恐懼。如果就這樣被暴風雪吞沒怎麼辦？我在北歐另外三國的時候，一切都是那麼地歲月靜好，而他們的祖先其實是那叱吒挪威海的維京人啊！為什麼在冰島，一個靜謐的無人之境，會這麼狂野？風大得讓我產生了小車要起飛的錯覺，冰島，終於磨滅了我對雪的憧憬，消耗了一個人旅遊的勇氣。
前面的路早已看不見，就這樣慢慢地前行，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也許一個小時，也許十分鐘，終於，一束光穿透層層迷亂的雪，從不遠處掃過，一束接一束，那是一個車隊，為我們照亮了前行的路。此時我們才意識到，我們的車早已偏離道路，駛向未知的方向，如果一直走下去，也許會撞到山體，被埋在白雪之中；更可怕的是直接落入冰湖，大雪早已掃清了我們前行的軌跡，沒有人會知道我們在哪裡，那便是真正的屍骨無存了。
好帥先生迅速反應，轉頭跟著車隊前進，不久後便進入雷克雅未克，大家嗓子眼裡的心才踏實地落回肚子裡。
008.
在冰島經歷的一切仿佛在玩極限挑戰，贏則生，輸則亡，這是一場人與大自然的博弈，大自然從來不曾輸過，它也沒有帶走任何東西。謝謝暴風雪放過了我們，我以後也可以說自己年輕時曾像瘋婆子一樣耍過一場了。
冰島之後，我平淡的生活也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在回程的飛機上，旁邊坐了一位儒雅的英國老太太，我拿出龍貓錢包買飲料時，她眼睛突然發亮，興奮地問我，
「這是多多洛嗎？」
我笑道：「是的，是多多洛！」
「哎呀，我很喜歡多多洛的！」
瞬間覺得這位老太太好可愛，只可惜我的多多洛錢包有些髒了，我決定回去給它洗個澡。落地曼徹斯特，老太太執意要我搭乘她的小汽車回城，我謝絕了，告訴她我其實要做火車回另一個城市，於是我們在機場惜別。
就這樣，我的歐洲行在冰島圓滿地畫上了一個驚險的感嘆號。
再遇見，不知是何年何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