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當我窸窸窣窣打開剛從法國寄到的舊書包裹,翻開一本書散發著酸舊氣味的真皮封面,一份滿是蟲蛀的小冊子從書中飄下,落到地上。嗯?我不記得買過這本冊子呀……只見小冊子封面上寫著"法國氣象學會會員V.盧塞爾夫人寫給馬賽醫院院長S博士的書簡,關於霍亂",1868年出版,年代並不算久。
我猜,小冊子是被偶然夾進書頁裡的,不知怎麼就一起寄到我這裡來了。冊子內容不多,大體翻看了一下,大概是一個狂熱迷信佔星學的老太太,在寫給醫院院長的信裡,認真而又滔滔不絕地論證了疫病的發生歸因於天文星象變化。老太太相當博學,在信中意氣昂揚地炫耀了一手帕拉塞爾蘇斯的星辰醫學論。小冊子看來是自費出版,她從純粹善意出發,希望以此得到醫院的重視,至於醫院一方如何反應,我就不得而知了。
書信內容過於瑣碎,這裡不再一一介紹。從這件事我們可以看出,佔星學信仰早已滲入歐洲民眾的心魂。那麼,究竟什麼是佔星學呢?
如果把宇宙比喻成一個精密時鐘,那麼,佔星學就是探尋天界齒輪裝置運轉法則的一門秘術。時鐘上的文字圖例,是天上的星球天體,所以這門秘術的關鍵,在於觀察天體運動的軌跡。雖然天界有嚴謹不變的秩序,而人的命運看上去卻變化莫測,但實際上,是真的變化莫測嗎?人的命運不正與宇宙的齒輪裝置有著奇妙關聯嗎?人的誕生和死亡,不就像鐘錶一樣,遵循著嚴謹的數學式行進,是早有預定的嗎?這些,就是佔星學觀點的第一步。
話說回來,人類從文明起源時起,就一直在探尋計算星象軌跡的方法。古代迦勒底人、埃及人、亞述人、希臘人和波斯人,在這方面都是聰明的數學家。他們沒有計算器和望遠鏡,卻發現了許多重要天文現象。要知道,眼鏡直到17世紀初才出現,望遠鏡在1663年之後才普及。以此為前提,再看亞歷山大裡亞時代克羅狄斯·託勒密(Claudius Ptolemaeus)繪製的簡拙的天體圖,我們便會肅然起敬了。
令人震驚的是,文藝復興時期的天文學家們耽於高度天文學論,而他們觀星,憑藉的只有尺子、三角板和一雙肉眼。哥白尼和第谷·布拉赫(Tycho Brahe)的偉績,便是在這樣的條件下達成的。在我們的想像中,哥白尼在用望遠鏡觀星,這其實是現代人面對歷史時易犯的錯覺。
這種錯覺令19世紀的畫家在描繪想像中的中世紀佔星學家肖像時,不是畫出了巨大的天文望遠鏡,就是添加了離奇古怪的儀器,令佔星學者們看上去神秘莫測。畫家為了烘託古代神秘感而畫蛇添足,反而露出了破綻。科蘭·德·普朗西(J.Collinde Plancy)的《地獄辭典》(Dictionnaire infernal,1863,巴黎)中所附的諾查丹瑪斯像便是其中一例。
繪於19世紀的諾查丹瑪斯肖像
16世紀最著名的預言者諾查丹瑪斯,在畫中頭戴奇妙的尖頂帽,身穿寬鬆的大袖長袍,簡直像個變戲法的,然而當時的佔星學者並不會穿得這麼怪異,他們和當時的大學教授一樣,衣著質樸而簡單。諾查丹瑪斯身旁放著一架氣派的天體望遠鏡,不用說,這種東西在16世紀根本不存在。
關於諾查丹瑪斯的肖像,還有一幅18世紀的銅版畫(下圖),這張看上去就接近多了。16世紀佔星學者的服裝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同樣,著名星象學者威廉·利利在肖像畫上身穿的黑色長袍,便是17世紀中期英國學者的代表性服飾。
繪於18世紀的諾查丹瑪斯肖像
羅伯特·弗拉德《兩宇宙的歷史》(Utriusque Cosmi Historia,1617)的插圖上(下圖),描繪著天文觀測所裡的兩個佔星學者, 其中一人像聖誕老人一樣留著長鬚,頭戴毛皮帽子,據說是為了保護頭部不受星象磁力及氣流的影響。
佔星術士選自羅伯特・弗拉德的著作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古老插圖裡都沒有出現望遠鏡。在此還要重複一次,望遠鏡1604年才在荷蘭問世,伽利略首次將其用在天體觀測上,在那之前,望遠鏡從未出現在佔星學和天文學的領域裡。
當時,天文學和佔星學混同在一起,就連有"天文學之王"之譽的第谷·布拉赫在哥本哈根大學演講時,也曾炫耀自己在古代巴比倫佔星術上的豐富學識。 他說:"星象會直接影響人體嗎?當然。因為人體由星象四元素構成。比如說,當太陽和月亮處於不利位置,火星開始上升,土星行到黃道第八宮,此時出生的嬰兒絕大多數是死產兒。" (摘自阿倫尼烏斯《宇宙的形成》)
由此可見,第谷是佔星術的熱忱信徒,他在與人決鬥時失去了鼻尖,據說他很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認為在自己出生時,星象已決定好了一切命運。想不到吧,佔星術還能在這種地方起作用。
佔星術的原理和方法,由黃道十二宮和七星構成, 十二宮又名黃道帶(Zodiac)。 十二宮,是以黃帶為中心南北各寬八度、環狀運行的十二個星座群。當然,這是把從地球視角所看到的星象區分了類群,說到底是想像的產物。主要行星以及月亮、太陽都在此帶內,不會運轉出帶。例如,土星運轉異常緩慢, 在十二宮內公轉一周,需要二十九年半,就是說,從地球上看,土星需要如此長的時間才能繞地球一周。火星約為六百八十日,太陽需要一年,最快的月亮需要二十七天七小時四十三分五秒。簡單概括來說,根據這些天體在一定時間內會走到哪一宮,會產生多種預言判斷。
十二區分圖一
十二區分圖二
每個行星,又可以住在日宮和夜宮兩個宮裡,太陽和月亮則只能在一個宮中。太陽在獅子宮,月亮在巨蟹宮,日月把黃道一分為二,分別主管日宮和夜宮中的各六個星座。月亮主管水瓶座、雙魚座、白羊座、金牛座、雙子座和巨蟹座,太陽主管獅子座、處女座、天秤座、天蠍座、人馬座和摩羯座。
以上是佔星學裡最基礎的區分。最為關鍵的,是各行星在即將進入本宮時所產生的強大影響力。讀者可試將其想像成麻將裡的東西南北風的作用。
然而,事情並非這麼簡單,因為各個天體發揮出最大能力之時,並非是在進入本宮時,而是行進到其他相位的時候。比如太陽最高揚的時候,並非在自己的獅子宮,而是在白羊宮(準確地說是在白羊宮的十九度),而當行進到白羊宮的對點天秤宮時,則最為低落(準確地說是在天秤宮的十九度)。為什麼太陽的高揚和低落會有如此準確的度數限定,沒人知道答案。其他天體也一樣,各自的高揚和低落都早有正確計算結果。
通過日宮和夜宮、高揚與低落的區分,佔星學者創建了十二星座和七星之間的交感(Correspondence)理論, 通過天體所在位置有利與否,來判斷其影響力的好壞。行星各自有獨特的性格,同樣,十二宮也各有其特殊效能。
從古代起,佔星學者將黃道帶三百六十度平均分成十二部分,其中的第一宮,即太陽到達東上升線(Ascendant)為止的部分,叫作"Horoscope", 後來,這個名詞被用於指代一般的星位,繼而被引申,表示佔星行為本身。東上升線對應的是西下降線(Descendant),與此線垂直相交縱貫南北的,是南天頂與北天底之間的連線。
第一宮最為重要,如果土星這樣的兇星進入第一宮,人的頭臉上會生出黑痣或落下傷痕。此宮主宰人體的頭部和面部,展示出一個人命運的輪廓線。第二宮顯示的是與生俱來的財富、資產和特權等,主宰人體的脖頸和咽喉。就這樣,第一宮到第十二宮,都具體關聯著人的生活條件和身體部位,佔星學者以此做出判斷。
這種十二區分圖,在羅伯特·弗拉德著作插圖和威廉·利利的肖像畫上都能看到。第一、第四、第七和第十 宮稱作"始宮"(Angle),這四宮組成正四方形,是最基本的人生羅盤。第二、第五、第八和第十一宮稱做"續宮"(Succedent),顯示隸屬於始宮的命運。第三、第六、第九和第十二宮是表現內在價值的"果宮"(Cadent),也稱"智慧宮",行星進入此宮後,會對人的精神產生影響。
在做兇吉判斷時,還要測定相位(Aspect),即兩星之 間的相對位置,這些很難用幾句話解釋清楚,在日本有門馬寬明寫的《佔星學入門》等基礎性參考書,感興趣的讀者不妨找來一讀。就這樣,如果做出了佔卜命運用的"出生天宮圖",剩下的就只有依圖判斷而已,這時,誰都能當一當佔星學者。
從一個人誕生時的星位推演預測出其後命運的方法,叫作"出生先天佔星學",自託勒密的《佔星四書》 (Tetrabiblos)後開始普及。還有一種更簡單的方法叫作"日輪佔星學",最近在美國等地通俗流行的佔星學,大多數是這一派。
下面,讓我們來看看被稱為歷史上最傑出的佔星方法實踐家、預言者的軼事風姿吧。
諾查丹瑪斯(拉丁語名:Nostradamus,1503年12月14日-1566年7月2日),法國籍猶太裔預言家,精通希伯來文和希臘文,留下以四行體詩寫成的預言集《百詩集》(Les Propheties)一部。有研究者從這些短詩中「看到」對不少歷史事件(如法國大革命、希特勒之崛起)及重要發明(如飛機、原子彈)的預言。
米歇爾·德·諾特達姆(Michelde Nostredame),通稱諾查丹瑪斯,1503年出生於法國南部普羅旺斯聖雷米。他既是猶太醫生,也是佔星學者,還是當時頂尖的預言家。他所在的時代,雖然剛逃出黑暗的中世紀,但法國在文藝復興時期依舊一片混沌,在那時,舊思想的大本營——巴黎索邦神學院"製造一個宗教異端比做個蠟像還簡單",數不清的魔法迷信和預言佔卜之花,正妖豔地綻放在思想對立、宗教混亂和疫病戰爭的基臺上。
如此看來,當時佔星學者一定多如牛毛,而只有諾查丹瑪斯之名一直流傳到後世,出現在無數文學作品裡,可見他多麼名聲顯赫。
就連歌德也在《浮士德》裡寫道:"快!快逃向廣闊的 世界!有諾查丹瑪斯親手寫成的神秘之書為你引路,難道還不夠嗎?"就這樣,作為所有魔道的先達,諾查丹瑪斯的大名不僅被後世大作家謳歌,還出現在庶民百姓的繪本上,一直流傳到今日。
本書前面說過,法國國王亨利二世的王后凱薩琳·德·美第奇沉迷魔道,招攬眾多佔星師和魔法師入宮,其中不乏巫 師盧基埃利(Ruggieri)和天文學者雷尼埃(Regnier)之流。尤其是雷尼埃,王后為他修建了天文臺,遺址至今尚在巴黎中央市場附近。這些人當中,也包括當時已備受矚目的諾查丹瑪斯,他深受王后信任,在晚年1564年時被授予宮廷醫生的稱號。
事情的開端,是王后想知道住在布盧瓦(Blois)的三個兒子的未來命運,她將諾查丹瑪斯召請到巴黎,諾查丹瑪斯預言說"三子將登上一個寶座",王后困惑不解,想知道詳情,諾查丹瑪斯未做明言,指出"看清一切反而會帶來危險",只說了一些謎題般的話。
事實上,他的預言成真了。三個王子相繼登上瓦盧瓦王朝的同一個寶座,他們即後來的弗朗索瓦二世、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
諾查丹瑪斯在宮廷裡仇敵眾多,因王妃的信任,為他招來尤其多的嫉恨和擔心。但是,所有質疑他預言能力的人,都被一大事件震驚了,那就是亨利二世的暴斃。
1555年印刷出版的名為《百詩集》第一卷的預言集中,諾查丹瑪斯在第三十五篇裡寫下了四行迷詩。
年輕的雄獅將打敗老者
在戰場上,一對一廝殺的最後他的眼睛將要被透過黃金籠刺穿
兩處傷口合二為一,帶來殘酷的死亡
這幾句詩讓人迷惑難解,然而,四年之後,1559年,就像為迷詩寫下背書答案一樣,亨利二世死於一場意外。
當時,亨利二世為慶祝妹妹瑪格麗特公主(Marguerite de France)與薩伏依公爵(Duché de Savoie)結婚,邀請近衛隊長蒙哥馬利伯爵即興比武,伯爵起初婉拒,隨後被亨利二世說服,比武開始不久,伯爵的長矛不小心刺穿國王的黃金盔,扎傷國王一隻眼睛,槍尖碎片直抵大腦,亨利二世昏迷了九天後與世長辭。
然而此事還未完結,諾查丹瑪斯在《百詩集》第三卷第五十五首裡寫下以下四行詩:
獨眼龍君臨法國之年宮廷一片混亂
布盧瓦的殿下殺死其友
王國淪陷在災殃和疑心的雙重包圍之下
確實,自從獨眼國王駕崩,法蘭西王室的命運便悽慘莫測起來。如預言所言,三個王子登上同一個王座,又相繼悲慘地死去。
先是大王子繼承了王位,成為弗朗索瓦二世,即位一年後,他在教會裡突然發起高燒,在痛苦中陷入昏迷,死時才十六歲。接著十歲的查理九世登上王位,其母凱薩琳·德·美第奇攝政。母后難忘諾查丹瑪斯三子登基的預言,憂心之下,她帶著兒子前往法國南部的薩隆請教佔星學者。當時鼠疫肆虐,1547年諾查丹瑪斯為防鼠疫而奔赴薩隆,之後便以醫生身份定居在那裡。美第奇在薩隆聽到了來自預言者的什麼警告和指點,後人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當時法國新教與舊教的宗教對立越發激烈,宗教動亂的狂瀾正將王土撕裂成兩半,在母后的指揮下,血腥恐怖的聖巴託羅繆大屠殺發生了,民間一片恐懼和怨嗟之聲。
這時,生來孱弱的查理九世罹患了原因不明的憂鬱症,二十四歲時死在母親懷抱裡。醫生說他是肺病,但有傳言,國王是為了治病而放血過度,死於貧血。也說不定是聖巴託羅繆大屠殺的冤魂們沒有放過他。
最後一個王子登上王位,成為亨利三世,他是比母后更激進偏執的黑魔法愛好者,還是性倒錯者,嗜好女裝,人送外號"所多瑪殿下"。他在文森城堡的高塔裡閉門不出,耽於降靈術和黑魔法,連普通民眾間都在流傳議論他行事詭異。他的政敵四處散發宣傳單,揭露他的異端瀆神行徑。
亨利三世在布盧瓦召開三級會議(Étatsgénéraux), 趁機殺死了政敵吉斯公爵(Henride Guise)和吉斯樞機主教,三亨利之戰成為一個著名的歷史事件,我們在電影裡也能看到。吉斯公爵被利斧砍死,正應了"布盧瓦的殿下殺死其友"的預言。此事是亨利三世獨斷專行,母后在極度震驚之下,三個星期後一命嗚呼。
由此法國內亂頓生,巴黎民眾蜂起反抗"暴君"。1589 年,亨利三世圍攻巴黎,在召見多明我會修士雅克·克列孟(JacquesClément)時,遇刺身亡。
就這樣,諾查丹瑪斯預言了瓦盧瓦王朝的終結,其準確程度,就仿佛是他在驅動命運齒輪的轉動。
諾查丹瑪斯不僅預言他人的未來,還看清了自己人生的最後,並寫進《百詩集》裡:
使命已完成,再無力承受王之饋贈
唯有去到神的身邊親戚、朋友與同胞
將發現我死在床榻和座椅之間
1564年,他在臨死前幾年覲見查理九世,受封顧問和常任侍醫,即詩中預言的"王之饋贈"。
晚年他身患痛風和關節炎,身體浮腫,行走困難,只能在床和椅子之間活動一下。1567年7月1日早晨,家人發現他死在桌前,享年六十三歲,死狀正如他十年前的預言。
傳說他留下了巨額遺產,光現金就有三千四百四十四埃居,這在當時是令人頭暈目眩的金額,而且都是品質精純的古金幣,這越發讓人覺得,他是一個奇詭至絕的人物。
本文節選自
《黑魔法手帖》
作者: [日] 澀澤龍彥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 新民說
譯者: 蕾克
出版年: 2020-7
編輯 | 杏花村
主編 | 魏冰心
圖片 | 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