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藍的天上白雲飄,白雲下邊馬兒跑,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一想到內蒙古大草原,耳邊就縈繞著這首歌的旋律,繞梁三日,不知肉味。
春天的草原,萬物復甦,充滿生機,「我被一種健康的麻痺襲取了」,眼前的景色比歌裡唱的還美,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能體會。
作為背包客獨行俠,呼倫貝爾是我每年必去的地方。今年我又如期而至。從縣城到目的地大約還有半個多小時的車程,長途客車上大部分都是去縣城裡採購生活日用品的牧民,我趕到長途客車站時,牧民們正在拎著大包小裹上車,一個拎著塑料精編袋子的蒙古族大媽正在和乘務員商量要把一個大包帶上車,乘務員堅持要求她把大包放在底部裝行李的倉位,大媽顯然是擔心包裡的東西被碰壞,但她還是拗不過乘務員,只好悻悻的把大包塞在了車廂底部。
看著碩大的精編袋,我心想裡邊東西一定很重,本想幫大媽一把手,可人家根本沒用我幫忙,一隻手就搞定了,我暗中佩服這位大媽體格真是強壯。
上車落座後我和大媽剛好坐在一排雙人座位,她靠窗,我拿出相機和她商量:「咱倆能不能換個位置,沿途我拍照方便些。」
大媽十分爽快的移到了裡面,動作迅速而輕盈,從面相上看大媽和應該和我年齡相仿,耳順之年。但是體能方面人家顯然比我強多了。
大媽是個爽快人,大概看出我是異鄉客,便主動和我攀談起來:「你是公 出嗎?」她問道。
我答道:「不是。」
「那你也不 像旅遊的呀,人家旅遊的都跟團走,要不自駕遊,你一個人坐長途汽車咋遊呀?」
「我是採風。」我解釋道。
大媽顯然從來沒聽說過「採風」這個詞,先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隨後朗聲大笑起來,大媽全然不顧周圍人鄙夷的目光,邊笑邊問道:「風還能採嗎?採了風有啥用?當吃還是當喝?」
我哭笑不得,只好耐心地解釋說:「我是搞藝術創作的,採風就是體驗生活的意思。」
大媽似懂非懂,但當她聽到「藝術創作」這幾個字眼時,頓時神情莊重起來說:「對不起,不知道你是藝術家,藝術創作可是大事情,辛苦著呢。」
我忙說:「沒關係,我們就是閒聊天嘛,您聊的挺好。」
大媽若有所思,沒再說什麼。
我把頭轉向窗外,拍了幾張照片,心想,這大媽挺有趣的,也挺隨和,長著一張蒙古人種標本似的臉,不知是歲月滄桑還是蒙古草原的風霜讓她臉上皺紋溝壑縱橫,好像從出生就沒有徹底洗過一次。臉上的皺紋和衣服上的皺褶連成一片,倒也渾然天成。
大媽看起來五十歲出頭,但她的精神狀態和體態步履又顯得十分有活力。關鍵是這張臉太有特色了,就像被歲月深深刻畫過,連笑起來都有些年輪般的記憶。我也無心再拍美景,就轉過頭來問大媽:「我給您拍幾張照片可以嗎?」
大媽先是一愣,然後用雙手攏了攏頭髮說:「拍吧。」
我往後仰了仰身子,與大媽拉開點距離,連續按動快門,一口氣拍了十多張。
透過鏡頭,大媽的臉深深印在了我的腦海裡,大草原無遮無擋的紫外線把她的皮膚曬得粗糙黝黑,離遠一看顯得像個大媽,其實仔細一看也就一中年婦女。
我的內心不禁感嘆,大城市裡的中年婦女整天不是美容就是化妝,一會兒要凍齡,一會兒要逆齡,在一張臉上忙得不亦樂乎,根本看不出年齡。牧民多艱辛呀。
大媽似乎看出來我在琢磨她那張臉,就自我解嘲道:「我們牧民不 像你們城裡人,女人還得化妝,多費事多辛苦。我們天天放牧也看不見一個人影,化了妝給誰看呀。」
「那你臉的膚色是天生就這樣,還是後來曬的?」
「後來曬得唄。我每天早上起來吃完了飯就出去放羊,一走一天,夏天零上三十度,冬天零下四十度,啥皮膚也扛不住呀。」
「那你中午飯怎麼辦?」我問。
「帶點乾糧,帶點水,中午吃得可好了,天天吃得飽飽的。」
「那你一天能走多少步?我是糖尿病患者,醫生讓我每天走一萬步,我手機有計步功能,每天都有記錄。」我話裡有點炫耀的意思。
大媽又大笑起來,顯然覺得我的問話有些奇怪,她邊笑邊說:「我們牧民都論一天走多少裡路,哪有按步量的,有時一天都不歇腳,你說多少步?我們不 像你們城裡人那麼辛苦,沒聽說誰得過糖尿病。尿出來的糖也不能再吃啦,可惜了啦。」
我沒法給她解釋糖尿病尿出的糖和水果糖有什麼樣的區別,只能轉換另一個話題:「牧民生活這麼艱苦,您不想去城裡生活嗎?」
大媽再次大笑起來:「我才不去大城市,要不是得買生活必需品,我連縣城都懶得去。」
「牧區生活那麼苦,您不想改變一下你的生活方式嗎?」我問。
大媽回道:「我沒覺得苦呀,想吃什麼都能買到,還有電視看,我天天看中央新聞聯播,中國越來越強大,牧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去城裡幹嘛?住在樓裡只能看到前面的樓,街上全是人,幹啥事都得求人,我現在一出門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我誰也不求誰,一天忙點累點不算什麼,哪個墳頭的人是累死的?」
大媽的一番話讓我心頭為之一震,我一直以為農牧民會嚮往大城市的生活,可沒想到忙碌辛苦的牧民,一雙粗糙的手上爬滿了蚯蚓似的青筋,她居然非常滿足而且快樂。
我不由得想起了莊子和惠子經典的哲學辯論——濠梁之辯。
《莊子秋水》記載:莊子和惠子遊於濠梁之上。
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乎,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之樂,』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莊子以為魚可以遊來遊去,就是快樂的。其實不然,魚雖然可以遊來遊去,但那不過是魚生存的本能,至於快樂不快樂,還真不是外人能夠體會的。
其實惠子說的很在理,我不是你,你不是魚,我不了解你,同理你也不了解魚,快樂不快樂,是你的感受,不是魚的感受,不要用自己的感受去揣摩別人的感受,這個道理顯而易見。
那麼魚到底快樂還是不快樂呢?這很可能是個二貨的問題。
帶著些不甘心,我想繼續說服大媽:「即使你們這代老人這麼看,你的下一代未必這麼看,他們可能希望走出去呀。」
大媽又哈哈大笑起來,這回笑的滿臉是褶,眼淚都笑出來了。
我不解地問:「這話有那麼好笑嗎?」
大媽繼續笑著說:「你看我算是老一代嗎?」
「那您也應該算中年?」我遲遲疑疑的問道。
大媽收斂笑容後認真的對我說:「我今年26歲,不信給你看看我的身份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