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年10月17日,時任法國總統奧朗德正式以國家名義發表了一項聲明:
「1961年10月17日,一些爭取獨立權利的阿爾及利亞人在血腥鎮壓中被打死,法蘭西共和國明確承認這一事實。在悲劇發生51年後的今天,我向遇害者表示敬意。」
奧朗德此舉,被認為是打破了法國51年來,在這一歷史事件上保持的沉默,對公眾進行了國家道歉和反思。
一
阿爾及利亞是地中海沿岸一個信仰伊斯蘭教的阿拉伯國家,與法國隔海相望。1830年,法國開始殖民阿爾及利亞,此後逐漸滲透,直至1905年統治了全境。
二戰期間,阿爾及利亞站在自由法國這一邊,與納粹德國展開了武裝戰鬥。戰後,民族覺醒的浪潮席捲全球,獨立國家,獨立主權的意識開始深入到了每個人的心裡,阿爾及利亞本土的政治力量同樣希望不再受法國人殖民,而由自己決定國家的命運。但是法國政府認為他們是叛亂,開始鎮壓抵抗運動。
從1954年開始,阿爾及利亞的民間力量發起了反抗法國統治,爭取阿爾及利亞獨立的武裝鬥爭,此後鬥爭形勢愈演愈烈,至1958年,其規模和烈度已經不亞於世界上其他國家的獨立戰爭。
在法國政府用強力的鐵血手段鎮壓阿爾及利亞獨立之火的情況下,面對時局的殘酷,關於如何實現真正的民族自治,阿爾及利亞的本土政治領袖發生了嚴重分歧,最終徹底分裂。主張以暴力手段達到獨立目標的一派,成立了一個新的組織「民族解放陣線」(FLN),開啟了一場尋求獨立的戰爭。
而原先同屬獨立運動的另一派,則成立了「阿爾及利亞民族運動」(MNA),後者一直被FLN指責為「接受法國政府資助」,政治上已轉向為「親法派」,「背叛了阿爾及利亞人民的利益」。兩大組織不僅針鋒相對,互相敵視,甚至走向了水火不容的地步,最終暴力相向。
二
由於一百多年的殖民歷史,大量的阿爾及利亞人在歸化運動中拿了法國護照,理所當然的移民法國,尋求更好的生活。阿裔成為法國人數可觀的一支少數族裔,當時僅巴黎就有15萬人。但是他們和本土法國人,不但在宗教與文化上迥異,民族與歷史情結也完全差異。這令他們身在法國卻熱切關注母國政治,因此當埃爾及利亞局勢動蕩,必然嚴重波及法國本土。
FLN和MNA在法國都有分支,他們為爭奪在移民中的勢力,在法國各大都市展開了著名的「咖啡館戰爭」,即經常在咖啡館等公共場所放置炸彈,刺殺對方組織成員,這不可避免的會殃及無辜民眾。其中FLN更具有攻擊性,也攻擊法國警察,1958年8月,他們就殺死了4名法國警察。
這給當時的法國政府造成了巨大的輿論壓力和政治危機,在法國各界人士的請求下,為了解決阿爾及利亞問題,1958年,已經隱退的戴高樂重返總統職位組建了新內閣,新一任法國政府對阿爾及利亞的政策,從鐵腕統治轉向了尋求通過對話來政治解決殖民地問題。
隨著一系列政策的頒布,1959年,阿爾及利亞抵抗力量與法國政府的矛盾開始相對緩和。此時,FLN和MNA在互相暗殺的血腥報復中,已經共同將對方視為了自己的最大敵人,必欲除之而後快。
法國境內的恐怖襲擊開始此起彼伏,愈演愈烈。據法國官方統計,至阿爾及利亞在1962年宣告獨立為止,短短幾年,「咖啡館戰爭」造成的死亡人數高達3975人,另外有6248人在襲擊中受傷。炸彈連連,對和平時期的法國社會帶來了難以想像的恐慌。法國本土,事實已經淪為了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的恐怖分戰場。
三
由於這是阿爾及利亞移民社區的「內戰」,所以受害者多是阿裔法國人,法國方面的應急反應,很自然的鎖定了相關的阿裔社區。
FLN和MNA兩大組織在法國都屬於地下組織,同時受到法國政府的通緝。為了迅速,強力的平息恐怖活動,在戴高樂任命的強硬派警察總監巴朋默許下,法國警方擯棄了正常的法律程序,非法突襲疑似恐怖分子和通緝分子的民居,直接進行逮捕,刑訊,甚至有的被捕者直接就被扔進塞納河「處理掉了」。特別惡劣的是,為了補充警力的不足,法國政府在1960年成立了一支警輔隊伍FPA,把侵犯「人權」的髒活都交給他們。
警方的違法行為非但沒有被追究和問責,還得到了鼓勵。1961年,巴朋獲得了戴高樂總統頒布的榮譽勳章,這顯然是執法力量失去制約的一個信號。
一時間,不僅阿裔法國人因失去法律保護而陷入恐懼,狀況近似的摩洛哥移民,甚至土耳其穆斯林移民社區都人心惶惶。
法國警方的暴力執法,讓FLN與警方的矛盾迅速上升。1961年8月,FLN發起了新一輪咖啡館戰爭,兩個月內死傷人數劇增。同時,為報復法國警方對阿裔社區的突襲,FLN決定對警方展開報復行動。
終成血案
從8月底到10月初,巴黎及近郊有11名警察被殺,17人受傷,短短的1個多月,不斷有遇害警察的葬禮舉行,法國全國震動。
10月2日,巴黎轄區的警察頭目對屬下發誓,要「以十還一」進行反擊,雙方矛盾開始激化到你死我活的敵對狀態。
10月5日,針對恐怖襲擊最頻繁發生的夜間,巴黎警方發布宵禁令:從下午8點半至早上5點半不得外出,違者立即逮捕。但是,此禁令只對阿籍穆斯林、法籍穆斯林和阿裔穆斯林有效。
警方的邏輯是,既然安放炸彈的人是特定的族裔宗教群體,那麼只需要限制這個高危人群,沒必要因此擾亂不相干民眾的正常夜生活,這樣對社會和經濟的影響面,可以控制到最小。
可是這已經是1961年了,反種族歧視反宗教歧視的觀念早已深入人心。禁令一出,少數族裔社區怨聲載道。FLN的法國分支立即發出號召,在巴黎的全體阿裔族群,不分男女老幼,在10月17日一起走上街頭,抗議歧視性宵禁。這是一個十分充分的理由,但是,他們只考慮了自己的感受,卻沒有想到自己即將面對的警察,正處於痛失同袍的悲呦中。
10月17日,巴黎的15萬阿裔族群,有三四萬人準備響應號召上街抗議。警方得到消息後,出動了近萬名警力和FPA,提前在各交通樞紐堵截,最後只有約4~5千人,突破了重重障礙,在巴黎地鐵的「共和國站」聚集。
和平遊行開始後,起初沒有暴力發生。但是當漫長的隊伍行進到REX影院門口時,悲劇發生了,警察突然開槍,當場就有人死亡。同一時間,在另一處的妞葉橋上,警察和FPA也開始向聚集的人群開槍。橋的前方被警察重兵把守,這座橋成了擁擠人群的一個陷阱,前面無法疏散,後面的人群還被巨大的慣性裹挾向前,數百名被擠到橋上無路可走的遊行者被警察直接扔進了塞納河……
隨後,大抓捕行動開始,當天晚上和隨後的幾晚,警方一共逮捕了1.1萬人。當天晚上,就有數十人在警察總部的院子裡被槍殺,還有更多的人被刑訊,奄奄一息甚至喪命。此後幾個星期,在塞納河下遊,多次發現被河水推上岸的不明身份屍體。
不同民族之間的互不信任,不同宗教之間的無法理解,加上阿裔長期恐怖行為招致的警察惡意敵視,在28名警察傷亡的催化下,在長期暴力執法的惡性縱容下,種種原因交織在一起,終於結出了惡果。
事件發生後,巴黎警方僅承認有三人在警方的正當防衛中喪生,這次奧朗德總統承認的數字有60人,而一批對真相窮追不捨的歷史學家,認為死亡人數在300~500人左右,具體的數字,由於法國政府的文件還未到解密期,至今仍是未解之謎。
1961年的這起事件,牽涉到宗教和民族衝突,殖民地和宗主國的糾葛,政府反恐和維護人權之間的界限等重大議題,對於今天,仍然具有深遠意義。
59年之後的2020年,當下的法國,由於歷史教師被斬首,又處於新一波民族和宗教、本土和移民的矛盾激化期,這種對立,是否真的就是無解的死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