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拜倫·霍華德推出的動畫長片《瘋狂動物城》堪稱新世紀以來迪士尼最為經典的動畫電影之一。僅就中國內地市場而言,《瘋狂動物城》便以過十億的票房收入成為毋庸置疑的最賣座動畫電影,這一票房成績與《瘋狂動物城》被認為是一部可以歸類到「合家歡電影」中的作品有關,它除了以各類毛茸茸的哺乳動物俘獲兒童觀眾之外,更是對成人熟悉的社會現實有所影射,令觀眾能夠在觀影過程中收穫歡笑與淚水,在娛樂之後又不禁陷入沉思。在以動物為主題的動畫電影日漸式微的今天,迪士尼卻推出了一部在立意上不輸於皮克斯《機器人總動員》《飛屋環遊記》以及《玩具總動員3》的作品,重新發揚了迪士尼自《獅子王》後以動物世界比擬人類社會,將困擾人的諸多命題套用在動物身上的優良傳統。影片對動物的萌化與對現實問題進行深刻思考並行不悖,為當下的動畫影壇帶來了一股清新之風。
一、對理想社會理念的重述
《瘋狂動物城》的英文原名「Zootopia」顯然是來自動物園zoo與烏託邦utopia的結合,即一個以哺乳動物組成的烏託邦社會。「烏託邦」即代表了理想社會,它的正式提出始於英國學者託馬斯·摩爾發表於16世紀的著作,但是它所代表的理想已經在人類社會中存在了長達千年之久。
迪士尼所構建的烏託邦顯然在經濟基礎上與使用工廠僱傭制,帶有國際貿易色彩的歐文和用計劃經濟取代社會經濟的蘇聯並不相同,動物城延續的是烏託邦中人人平等的這一理念。早在兔朱迪年幼時在兔鎮的演出中,她就表達了自己對動物城的嚮往。食肉動物與食草動物不再是弱肉強食的關係(對國際貿易中的殖民主義的反對),每個動物都通過自己的勞動,如開店,當公務員、醫生等來謀生,兔朱迪堅信種族並不能對人的發展有所限制,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樣子,兔子不必膽小,體型渺小的動物未必不能成為「老大」,於是她鼓勵狐尼克的「兒子」說他將來一定可以成為大象,這也是主題曲TryEverything(《嘗試一切》)所要傳遞出來的正能量信息。從兔朱迪乘坐火車來到動物城的好奇興奮視角中也不難發現,動物城中的居民們享受著豐富的物質生活,科技高度化使得不同體型、不同性格的動物都能夠舒適地居住、工作和娛樂。
但在另一方面,《瘋狂動物城》又帶有「反烏託邦」的一面,這正是電影立足於現實的一面。「反烏託邦」的概念誕生於20世紀初,最早出現在文學領域,以扎米亞京《我們》、赫胥黎《美麗新世界》和奧威爾《一九八四》的出版為標誌。「現代化」的襲來在獲得成就的同時帶來了為人們矚目的危害,因此「反烏託邦」是帶有「後現代」氣息的。反烏託邦否定、批判和質疑現代社會中存在的問題,在文學作品中,這種批判則以幻想、變形、誇張等手法來體現,而幻想、變形、誇張正是動畫所擅長甚至是必需的手法,《瘋狂動物城》便是動畫設計與反烏託邦理念結合的產物。
在電影中,動物城無疑已經是一塊樂土,兔朱迪從小便知道這座發達、和平的城市並通過自己的奮鬥成為動物城中心城區警察局的一名警察。然而動物城並非十全十美,人類社會中存在的固有偏見在這裡也一樣存在。兔朱迪一直在艱難地對抗「兔子只能夠種胡蘿蔔,不可以當警察」的偏見,這種偏見來自小夥伴、警校教官、警察局同事、狐尼克等,更令她無奈的是,一直灌輸給她這種偏見的人中還有深愛自己的父母;狐尼克自小就因為自己是食肉動物而受到欺負,小夥伴們認為狐狸生性狡猾因此要給他戴上嘴套;獅子市長因為自己是高大威猛的食肉動物,因此過分地擔心自己無法取得群眾的信任等。值得一提的是,電影中並不迴避主人公的缺陷,他們自己也是心懷偏見的一員,成年之後狐尼克索性接受了社會對狐狸的固有印象,利用耳廓狐扮演自己的兒子博取同情做起了幾乎無本的雪糕生意。在遇到兔朱迪之後,狐尼克也對兔朱迪百般捉弄,直到兩人齊心協力地查案,狐尼克內心的真誠才被喚醒。兔朱迪對狐尼克一開始備加提防,隨身攜帶防狐噴霧。如果說由於兔朱迪確實曾遭受狐狸的欺負,因此她的防備無可厚非,那麼在狐尼克不屑地說兔朱迪出身的兔鎮是小地方的時候,兔朱迪氣憤地說另一個地方才是小地方,她本身也不自覺地有著對「小地方」的歧視。
但反過來,反烏託邦並不僅僅是對烏託邦的否定,反烏託邦所追求的自由、平等、民主等概念同樣是烏託邦所包含的。這便是電影能夠在影射現實後迅速回歸迪士尼「大團圓」結局套路的原因。迪士尼在自身處於美國政治語境之中對理想社會的一種重述,即消除了種族主義等偏見的,沒有極權政治的社會。
二、對成人社會弊端的反思
在《瘋狂動物城》中,迪士尼在為觀眾提供一個奇幻世界的同時,又通過它揭露現實社會的弊端,讓即使是成人觀眾,亦能夠毫無窒礙地融入其中,與片中的動物同喜同悲。黑格爾曾經指出:「藝術家不僅要在世界裡看得很多,熟悉外在的和內在的現象,而且要把眾多重大的東西擺在胸中玩味,深刻地被它們掌握和感動;他必須發出過很多的行動,得到過很多的經歷,有豐富的生活,然後才有能力用具體形象把生活中真正深刻的東西表現出來。」這些深刻之處是未踏上社會的兒童往往難以全部理解的,就這一點來說,《瘋狂動物城》中所反映的現實經歷與生活都是成人化了的,它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成人童話。
電影最先是以「小鎮女青年進城追逐夢想」這一併不新鮮的套路展開敘事的,但觀眾很快就可以發現,電影與其說表現一個白手起家,從默默無聞到成為英雄的勵志主題,倒不如說主創們的重心在對整個成人社會的影射上。在電影中,兔朱迪的家鄉兔鎮儘管有著寧靜與關愛,然而以自己父母為代表的兔子們的生活卻不是兔朱迪想要的。作為沒有取得「城市戶口」的兔農們,他們只能從事著低附加值的勞動(種植胡蘿蔔和「午夜嚎叫」),並且電影有意用一塊數字飛速跳動的小鎮居民數量路標暗示了兔子們作為一年四季都可以繁殖的種族,不斷為動物世界增加著人口壓力,他們代表了低文化、低奮鬥意願的一群人。而兔朱迪進入動物城後夢想卻很快瀕臨破滅,從冷漠的穿山甲房東手中接過鑰匙入住廉價公寓,忍受同性戀鄰居的噪音,吃著包裝與內容嚴重不符合的即食快餐,種種打擊幾乎讓她崩潰。
反派人物綿羊副市長忍氣吞聲多年,暗地裡策劃槍擊案以挑起種族主義鬥爭藉機上位,她所對應的是人類社會中的陰謀家。而其他公務員們也都帶有某種鮮明的現實社會中的問題:獅子市長是一個典型的政客,他之所以選擇讓綿羊來當自己的競選夥伴,僅僅是看重了綿羊數量多,是一個不可忽視的票倉。而在「午夜嚎叫」事發後,市長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選擇息事寧人、明哲保身。警察局局長水牛官僚作風嚴重,在失蹤案頻頻發生時搪塞民眾,以粗暴的方式對待下屬兔朱迪以掩蓋自己無法破案的無能。警察局前臺豹子對工作也敷衍塞責,或是在吃甜甜圈,或是在向他人介紹好玩的手機軟體。車管所的樹懶更是整部電影的點睛之筆,儘管在美國動畫劇《南方公園》中車管所已經被作為突破口諷刺美國行政人員的辦事顢頇無能、效率低下,然而《瘋狂動物城》通過一隻只遲緩到極限的樹懶強化了觀眾的這一印象。樹懶閃電在自動化時代尸位素餐,敲擊鍵盤的速度慢得驚人,在工作時間不顧兔朱迪的著急,聽狐尼克說笑話,又將笑話轉述給女樹懶普尼西亞等,無不讓成年觀眾在捧腹大笑的同時想起在現實生活中遭遇的拖沓不堪的行政流程。
而在諸多對社會弊端的暗諷中,最為明顯和關鍵的莫過於對美國(乃至全世界)至今存在的嚴重的種族歧視的抨擊。兔朱迪本身是種族偏見的受害者,自己又無意中成為施害者對狐尼克重演了一次童年歧視。在種族歧視的受害者(少數族裔)的內心深處,很難說也不存在對其他種族人們的偏見,人類要戰勝刻板印象籠罩下的認知方式是極其困難的。此外,《瘋狂動物城》也在美國大選如火如荼之際,拋出了「種族權益與話語權」這一複雜問題:作為食草動物的看起來溫順的綿羊卻數量遠大於食肉動物,當他們擁有話語權後,是否會成為新的既得利益者,讓動物城形成新的強弱關係?《瘋狂動物城》在這一問題上也對人類敲響了警鐘,電影中為「弱勢群體」所指明的出路是,人們無論膚色和種族,應該不僅僅爭取屬於自己的權利,還要爭取具有普世價值的自由和平等。狐尼克與兔朱迪的結合意味著食草與食肉動物之間的和解,也是電影主創對人類未來的一種希冀。
三、對文化狂歡意義的彰顯
然而真正做到種族和解與種族平等並非易事,《瘋狂動物城》的深刻之處也就在於它在提出問題的同時又在試圖解決問題。就敘事而言,影片以罪案敘事為主導,電影勢必會隨著案情水落石出有一個閉合結局。而就迪士尼一向的動畫長片風格而言,除卻《風中奇緣》外,電影一般都會以喜劇結局落幕,《瘋狂動物城》也不例外。在電影結束時,導演並沒有僅僅安排兔朱迪與狐尼克重歸於好,而是安排了一次全體動物的集體狂歡。動物城中炙手可熱的明星夏奇羊舉辦了一場演唱會,動物們在《TryEverything》的歌聲中攜手起舞,電影再次發揮了迪士尼在營造歡樂嘉年華氣氛上的特長,動物們曾經的齟齬也在勁歌熱舞中一掃而光。
儘管就填平種族之間的鴻溝、跨越種族差異而言,《瘋狂動物城》的處理是簡單化的,但是卻並非牽強的。電影中多次強調了夏奇羊作為歌星在動物們心中的號召力,這一形象對應的便是20世紀60年代披頭四的主唱約翰·列儂,在美國社會因為平權、反戰運動的爆發而即將陷入分裂,民眾對國家前途感到迷茫時,列儂的《給和平一個機會》成為凝聚美國民心,並且間接促成尼克森政府從越南撤軍,是一個用「軟」文化來改變「硬」世界的先例。在強調「種族融合」的《瘋狂動物城》中,大家對夏奇羊音樂的熱愛意味著文化是連接不同種族的強力紐帶,而文化狂歡則是彌補種族裂痕的最好方式之一,觀眾的情緒也被這一次激情四射的演唱會調動到了最高點。
不難發現,《瘋狂動物城》中處處流露著對種族主義等社會弊病的強烈批判,凸顯著對和平共存、平等自由的理想社會的追求與企望,並且以文化狂歡作為構造這一世界的答案,在潤物細無聲中既贏得了票房,又輸出了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