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B站有網友自發修復老電影片段時,上海電影技術廠數字修復部門主管胡勍勍的第一反應是震驚,「怎麼有人願意幹這個?」他翻了翻那些AI修復、上色的影像,很快就明白了原因,「顏色像醬油湯一樣,一點都不透,按照我們的標準,這些都得打回去重做。」
挑剔歸挑剔,但看到有人自發去幹這個,他心裡是感到欣喜和安慰的。辦公室裡還有新裝修的味道,上海電影技術廠今年剛從靜安區寶通路搬到車墩,當初20人的團隊如今剩下十幾個人。「如果有機會,我想請那些網友來這裡看看。」
上海電影技術廠電影修復團隊
做修復,最重要的是有耐性
上海電影技術廠最早於2012年開始做數字修復,並拿到資格證書,最早修復的影片為HD(高清版)的《女市長》和2K版的《一夜歌星》。這些老電影都是從原底膠片掃描下來的,在官方修復中,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原底的色彩保存最完整,其次是原底複製成的中間片,到了拷貝是最差的,因為在不斷放映中,會給畫面帶來損失,只能作為參考。」
上技廠擁有影片修復的整條流水線。拿到膠片後,物理修復師會先看一遍正片,觀察膠片保存情況。對黴菌、黏連等通過水洗、超聲波修補處理。真正接觸過膠片的人,才知道怎麼解決這些問題,但隨著數字拍攝的普及,現代的年輕人很難再有這樣的手感。
膠片庫裡整理片子(圖片來源:上海電影技術廠)
在上技廠一樓存放著不少大傢伙,幾十年前的膠片清洗設備佔了幾乎半個房間。廠址搬遷時,這些設備也被小心翼翼地運送過來。它們有些已經停產,修理、維護都需要老師傅來完成。把影像從膠片轉為數字,一臺掃描儀的價格同樣令人咂舌。這也使得真正的電影修復很難在民間通過個人來完成。
如今也有私企在做老影片的數字修復,但通常直接跳到數字修復這一步。胡勍勍的數字修復團隊有5個人,平均年齡25歲。一天正常工作8小時,以前一年要做60部影片修復,忙的時候,工作十幾個小時是家常便飯。為了看清細節,修復時要求全暗的環境,這對眼睛的損傷很大,團隊裡的年輕人多數戴眼鏡。「我建議他們修一個小時就可以休息下,緩一緩。」
這一行門檻不高,培訓一段時間就可以上手,但能不能做好,要看每個人的悟性和眼力。做修復的人,多少都有些對色彩的天賦和「找茬」能力,一部影片通常1秒24幀,有人可以在一兩幀裡找到問題。胡勍勍最佩服上海電影技術廠電影修復高級技術總監吳雲嶽,給影片做出廠鑑定時,一幀上面很小的「擦毛」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不過,相比這些,最重要的是有耐性。「這行特別考驗年輕人的耐心和毅力,沒耐心真的做不下去。」胡勍勍記得,有次新來了一名實習生,讓他試著修復一個片段,看靜止畫面以為小菜一碟,但走了兩幀才發現中間藏了那麼多「髒」東西。清理了5分鐘,他已經處在崩潰的邊緣。
「修復是很累的活,最主要的是枯燥。」胡勍勍覺得,影像修復和文物修復很像,但相比之下更為枯燥。有時候一天只盯著一幀畫面反覆地修,一個鏡頭看了幾百遍,再精彩的電影也索然無味了。胡勍勍很怕有同事突然要找他「談心」,那意味著,又有一個人熬不下去,要離開這個行業。
也因此,當了解到民間有人自發修復老影像時,胡勍勍感到很意外。有些影片破損程度嘆為觀止,需要特效來配合,而廠裡還缺乏軟體編程方面的專業人才。「我一直相信高手在民間,有更多人參與進來,力量更大,我們無法做到的事情,也許他們可以做到。」
能否有更多老片修復,決定權不在我們
上海的修復技術國內領先,《芙蓉鎮》《畫魂》《大李小李和老李》等都是代表作。
《大李小李和老李》(圖片來源:B站)
一部保存不錯的影片,2K版可以在半個月裡修復完成,4K版則要乘以兩倍時間。在今年10月上海的「保家衛國:紀念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主題影展」中,放映的《上甘嶺》還是2K修復版,而就在當月,中國電影資料館完成了該片的4K修復。網上刷屏的彩色4K版電影插曲《我的祖國》,也是中資館受央視頻委託,利用AI上色修復技完成的。從2K升級為4K,在大銀幕上可看得更清晰,但目前上海舉辦的一系列藝術影展中,仍然以2K修復版本為主流。
「其實對於大部分觀眾來說,一般2K版就夠了,而且很多人分辨不出2K和4K的區別」,胡勍勍介紹,為了節省人力物力,特別有意義、有必要性的影片才做4K修復。4K修復並沒有所謂的時間上限和下限,而是根據價值和需求判斷。「爛片修4K沒意義。比如有一陣電視劇流行美顏濾鏡,每個人的臉都刷白,看不清細節,它們作為歷史可以記錄一段時光,讓後人知道那個年代曾走過的彎路。」
胡勍勍覺得,目前困擾電影修復的瓶頸不是人才缺乏,而是重視程度不夠。「老片重映的市場受眾群畢竟小,老電影不講究特效,大家覺得網上看看就行了。」
查閱4K修復電影的信息,幾乎都和上海國際電影節有關。因為每年上海國際電影節時,這些4K修復影片才有了集中展示和被大眾關注的機會。今年起,上海成為全國首個「周周有影展」的城市,讓更多修復電影有了放映機會。一些視頻網站也開始購買這些影片資源。「要不要修復更多老電影,決定權在市場。市場需求變大,老電影有更多放映的渠道和機會,才能有更多人願意加入這個行業。」
由於片源問題,近年來上技廠修復的影片以科教片為主,胡勍勍認為,影像修復內容可以更加多元,「我們會挑一些有歷史價值的影像去修。比如以前上海外灘的影像,修復完後,拍攝相關年代上海的影片可以參考或者引用。」上技廠曾經修復過蓋叫天的京劇影像,對於戲曲表演教學有很高的參考價值。「只要有需求,就可以做下去。」
修復電影需要更多民間力量
胡勍勍從小喜歡卓別林,因為對電影的熱愛而入行,他希望有一天能拍攝自己的電影短片。「工作太忙,已經有兩年沒有看過新片了。」他笑著說。
對於電影從業者來說,欣賞經典老電影是一種難得的學習機會。胡勍勍常驚嘆於那些優秀黑白電影的構圖和層次,在最暗的地方,畫面也是通透的。「這些優秀電影記錄著中國電影發展歷史,希望能有更多人去學習。隨著時代發展,觀眾審美不斷提高,電影人更要不斷提高水平,推動行業往好的方向發展。」
B站UP主大谷(胡文谷)用AI修復、上色的老影像在網上小有名氣,他在B站看過4K修復版的《開國大典》和《我的祖國》,「我了解到《開國大典》是官方修復的,效果真的好,也讓我意識到了自己和專業人士的差距」。他以為,那些修復人員是一群「老藝術家」,當記者告訴他胡勍勍以及他所帶領的專業修復團隊只是一群80後、90後時,他有些驚訝。「有機會,我也想去上技廠參觀,向他們請教專業修復技術。」
大谷坦言,現在AI還無法真正還原老影像的顏色,在歷史準確性上存在缺陷。「AI的優勢是可以讓個人、小團隊完成大的公司才能做到的任務,一定程度上解放了生產力,但效果無法和前者相比。而且,對民間修復而言,要拿到高清底片特別難,如果能提供更高清的數位化影像,我可以做得更好。」由於版權問題,他目前只做一些公開的影像資料修復。網上也有一些老電影片段修復,儘管未做商用,但也存在版權風險。
在胡勍勍看來,民間修復水平儘管參差不齊,但對於老影像能起到客觀的宣傳作用。也許一個不成熟的小片段可以吸引更多人關注,產生去電影院看官方修復版本的興趣。「有興趣,需求就出來了,有需求就會有人做。」
如今,網絡視頻平臺也在進行技術革新,不斷滿足觀眾的多元需求。比如最近在網上放映的《八佰》,優酷推出了60幀高清版本,畫面亮度提升了不少。優酷相關負責人介紹,這種視聽體驗的升級不光應用在新、熱內容上,未來也將應用在經典文化作品上,支持老片的修復,「不僅是滿足不同用戶的口味需求,也通過技術對經典作品進行保護和延續。」
這麼多經典影片光靠幾家專業機構是修不完的,看到民間修復的興盛和社會力量的熱情,胡勍勍也在思考,進入5G時代後,在版權允許的情況下,也許可以用雲端共同修復的方式,發動民間愛好者一起修復老電影。
網友自己修復的卓別林電影(圖片來源:B站)
「我覺得可行,大家把算力貢獻出來,每人提供一點算力,就可以幫助專業人士更快完成修復工作。」大谷說。民間修復需要由專業審核機構建立修復標準。胡勍勍相信,科技越發展,修復可以越簡單,「我歡迎民間修復師們到上技廠參觀學習,我願意傾囊相授。」
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在戶外重映了修復版的《大李小李和老李》,這部經過滬語重新配音的老電影也是上技廠的得意之作。聲音修復一直是技術難題,通過重新配音的二次創作,可以讓老電影煥發新生。
對於聲音修復,影評人泊雲有個設想:民間配音達人眾多,未來能否讓大家重新配音,讓老電影更貼近年輕觀眾?「修復的宗旨是修舊如舊,我們需要尊重電影原創,但不妨發起活動,邀請大家一起來觀看經典電影並進行配音比賽。用這種方式,可以引起大眾對老電影的關注,為它們創造更大的市場需求。」胡勍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