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獨立,更追求平等,也更追求自我實現的女性,她們開心幸福嗎?她們明白獨立和平等背後的責任和代價嗎?
這是一些人用來抨擊女權主義和女性主義者的論點之一,看起來也是一個可以吵上好幾天的論題。
在這期節目中,主播徐濤和復旦大學社會學系的沈奕斐老師用社會學的視角剖析了這個論題。
沈奕斐老師是個女性主義者,也進行性別研究和家庭社會學領域的研究。
在這次討論中,你會看到,當更多女性越來越接受獨立平等和自我實現方面追求時,會和原有社會觀念與制度發生摩擦,甚至與自己從小到大所接受的某些觀念相左,這造成了她們內在的自我懷疑和痛苦;
你也會發現,不同女性在追求獨立平等和自我實現時,所訴求的價值觀和權利優先級並不盡相同。
我們也探討了在踐行和推動女性權利時,為何有人選擇更激進的態度,而有些人則相對溫和。而我們認為這些態度都有其存在的合理和必要。
當然,就和我們一以貫之的態度一樣,我們相信在女權問題上,貼標籤和彼此攻擊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有建設性的討論和實踐才是更需要的。
另外,播客中提到沈奕斐老師主講的課程《2020年代的愛情新問題》,是沈老師和新世相合作的一門用社會學視角解決愛情問題的課程,在微信公眾號 新世相回復「聲東擊西」即可購買和收看。
1
女性主義覺醒,到底意味著什麼?
聲東擊西:當我們說「女性主義覺醒」的時候究竟是在說什麼?
沈奕斐:當我們說女性主義覺醒的時候,其實說的是女性主體身份。回歸到女性的真實自我,而不是被傳統的刻板印象捆綁。
在社會學領域,刻板印象背後有兩個東西,一個叫角色,一個叫行為規範。你扮演的角色和行為規範,決定了人們的刻板印象。
當我們說女性覺醒的時候,不是完全否定過去所有的行為和角色,而是開始反思那個角色是不是我想要扮演的,行為規範對我來講是否為最有利的。
我可以舉一個比較通俗的例子,大家可能都坐過自行車後座,在男性的行為規範裡,後座是叉開腿坐在的,但女性的「行為規範」是側坐。
很多人會說因為是女性裙子的問題呀,或者是不方便,可是你會發現社會不鼓勵女性叉開腿的坐姿,因為不利於女性的端莊形象。但是叉開腿坐後座,更安全。
所以女性覺醒的時候,其實我們在問的是,這個行為規範是不是安全的、是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我一直認為女性意識的覺醒不是去對抗什麼,而是保護了女性,讓女性成長得更好。
聲東擊西:因為您做社會學研究,對女性(權)主義接觸比較多,您自己的「覺醒」是什麼時候?
沈奕斐:我是一個在傳統意義上還蠻幸福的一個人,我所有的人生安排都是大家看上去很完美的。比如我大學談戀愛,25 歲跟我先生結婚,我也有自己的事業,留在學校。
● 圖片來源:能量逗
相對來講,我更多主內,我先生主外,他也比較能掙錢。我 27 歲生老大,是個女兒,32 歲生了個兒子。所以在很多人眼裡,我是傳統意義上比較完美的女性。
實際上我是在結婚後接受女性主義的。
當時參加了女性主義在中國第一次比較系統的理論班,是由密西根大學、中華女子學院和香港中文大學聯合舉辦的「社會性別理論班」。
我在這個班學了三年的理論,第一年的時候其實處在崩潰狀態,覺得自己引以為豪的這些觀念一下子被打破了。
比如我覺得結婚很好,你看我找了一個長得還不錯的男性,也很能掙錢,我覺得我很幸福。
結果呢,我們那個女性主義的老師就跟我們說,你可以把結婚想像成一種「批發的性行為」,其他的性工作者是零售的性行為。
還問我們當你覺得婚姻好的時候,是不是批發性行為的利益高於零售性行為。
我那一剎那就覺得怎麼能這麼比較呢?我是既得利益者,你把我往下拉,我就會很不舒服。
所以我學完一個學期,回家宣布不學了。但中間那一年正好是 SARS ,那個班在北京也停了,那一年我正好也生了第一個孩子。
作為女性,生了孩子以後發現真的有很多地方女性會受歧視。
比如我明明是工作到了最後一天才去生孩子的,為什麼(學校)會因為我生育做出一些對我非常不利的調整。這是在工作上,我第一次遇到性別不平等的問題。
真的遇到問題的時候,你才會意識到被人養意味著什麼。當你生育的時候,你才知道自己面臨的職業困境。
我曾經獲選為(2010年度)復旦大學學生心目中的十大好老師之一,我覺得我在教學上非常努力,也很喜歡教學。
可是身邊的同事會把你得獎了歸結為你年輕漂亮。僅僅是因為你年輕漂亮,把你後面的努力全部否定掉了,我明明真的比別人花了更多時間。
所以我很年輕的時候就很討厭別人表揚我年輕,也很不喜歡人家叫我美女教授,我也沒有美若天仙。你怎麼能夠把我努力得到的這些,都歸結為這個原因。
也是這時候我開始反思,性別,對於我來講到底意味著什麼?
假設我處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弱勢情況,我還能不能說,只要我努力,就能得到我想要的平等。
2
女性主義者們的進步與掙扎
聲東擊西:所以當我們說女性主義話題的時候,也要切入另外一個維度,考慮階層之類的東西。
沈奕斐:對的。年齡、階層,城鄉背景,這些要素其實都糾合在一起。
如果我出生在偏僻的農村,可能我連出生的機會都沒有、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
我今天之所以能夠走得很好,是因為我本來就處在差異價值判斷鏈條的頂部。比如我是獨生子女,我媽媽只生了我一個。
聲東擊西:獨生子女政策其實特別重要。因為只有一個,所以不管男孩女孩,家長一定會把小孩送去得到更好的教育。雖然政策本身有很多爭議,但卻意外地促進了男女平等。(經濟學人的記者,為中國剩女寫了一本書)
沈奕斐:不僅如此,獨生子女使女性成功的可能性也增加了。
學界對獨生子女政策的確有很多爭議,但在推進性別平等理念這方面扮演了一個挺重要的角色。
聲東擊西:為什么女性主義走到感情/婚姻生活中反而會特別掙扎(struggle)?
沈奕斐:處在個人身份中,你可以控制你自己的人生。當你走到愛情裡的時候,你要跟另外一個人對應、匹配。
性別刻板印象裡有一塊叫「角色規範」,就是妻子應該怎麼做,女朋友應該怎麼做,丈夫應該怎麼做。
比如有兩個實習生,一男一女在一家公司,如果大家希望有一個人早上要把茶水泡好,你覺得是男的做、還是女的做?
很多領導覺得就應該是女的做,女的更會照顧人嘛。這叫角色的刻板印象。
建國以後,性別平等被推進得很快。幾乎所有的女性都要走出家門工作,勞動者最光榮,女性的角色一下子從主內變成了主內、主外同時兼顧。
獨立自主的女性角色會慢慢接近過去男性的角色,比如更理性、更有決策力,行動要自由。
但從男性的角度來看,他們在過去 50年裡是沒怎麼改變的,過去是掙錢者,現在還是掙錢者。
我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後父權制時代:性別與代際交叉視角下的個體家庭》。
你會發現,我們女性今天崛起拿到的權利不是來自男性,而是來自老人。
過去家務分工的模式是「媳婦熬成婆」,婆婆不用幹活了,老人在社會上最受尊重,也不需要做很多事情。
但現在你會發現老人在家庭中要多幹活、少說話,家庭才能和諧。老人的權利被「剝奪」了,去支撐女性在外面工作。尤其是女性更多選擇跟自己的父母住在一起,就是因為支持的力度更大。
我們在做母職懲罰(Motherhood Penalty)研究的時候就發現,同樣學歷背景下,女性生一個孩子之後的收入,要比沒生孩子的女性少 14% 。如果跟男方父母住在一起,要少 20% 。
● 圖片來源: John-Patrick Thomas
但如果跟女方父母住在一起,沒有懲罰,收入跟那些沒有生孩子的女性工作者是一樣的。
男性原來的角色沒有改變,自然也希望像過去一樣有個主內的角色來匹配他的人生。
我是反對性別刻板分工的,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你會發現我們一定需要分工。
如果女性主內主外了,男性也應該是同步主內主外,這樣我們的分工模式就改變了,就更能契合。
但是男性角色有沒有變呢?沒有。
很多數據都表明,男性在家務勞動和育兒方面就沒有付出更多。這時候兩性角色匹配在一起,兩個自我發展得「南轅北轍」。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今天的愛情非常糾結、非常矛盾。
一方改變了一方沒有改變,其實對於兩方來講都挺委屈的。
女性不去掙錢,會擔心被時代淘汰。男性也不接受女性不掙錢,女性也會沒有底氣,我們的法律也沒有保護全職太太的利益,所以女性經濟獨立的意識更強了。
但對男性而言,可能也很委屈。過去父母有留下來的房子,現在壓力更大,他要買更貴的房子。那他覺得如果女性不做這些事情,我要你來幹嘛呢?
很多男性也自然而然把自己的行為合理化了,所以雙方都很委屈。
你看在微博上,我們動不動就說男的是「直男癌」,男的動不動就說你們「田園女權」、拜金女。
聲東擊西:西方對性別角色有更加清晰的認同嗎?
沈奕斐:西方的跟我們走的道路不太一樣。
我們的女性出來工作其實是一個全社會同步啟動的、自上而下的過程。有很多的女性,她可能並不想出來工作,但也出來工作了。
但在美國,直到現在,中產階級女性的就業率依然遠遠低於男性。整個社會對全職太太有社會制度的福利保障。
比如離婚的時候,丈夫有贍養妻子的義務,或者說經濟強勢的一方要贍養經濟弱勢的一方。法律能保障女性對家庭做出的犧牲,在婚姻破裂之後能夠得到回饋。但我們沒有這樣的一個保障體系。
其次,在西方,結婚率從來不是百分百。英國在很不發達的時期,結婚率都只有 90% 左右。但中國的結婚率幾乎是百分百。對婚姻本身的想像,東西方也完全不同。
現在西方女性意識同樣提高了,同樣有兩性發展不均衡的問題,但她們的選擇和模式跟中國很不一樣。
● 圖片來源:rechlaw.com
在美國,長期同居的比例遠高於結婚的比例。但中國,同居仍然是婚前短時間內的選擇,無法替代婚姻。
聲東擊西:在中國同居的女性或者弱勢一方更加無法得到法律保障?
沈奕斐:在中國,同居沒有法律保障。
但在西方很多國家,同居享受到的法律保障可能跟婚姻沒有太大差別。
聲東擊西:這也是 LGBT 以及事實婚姻帶來的社會變革,不僅僅是女性爭取的利益對嗎?
沈奕斐:對的,不僅僅是女性,而是各種力量推動之後呈現出的新狀態。
看北歐的話,他們會走得更前面。我是哥本哈根的客座教授,我發現他們是先接吻、先有性關係,然後才決定要不要說我愛你。
我愛你是放在這兩件事情後面的,他們會把生育放在婚姻之前,生了孩子以後才決定要不要結婚。
在今天的中國,如果你把婚姻放在生育後面,我相信很多人不能接受,這跟我們的文化有關係。
3
制度決定了我們的焦慮和問題
聲東擊西:美國也有約會文化(dating),覺得結婚是非常大的一個步驟。
我猜想可能男性會更願意有 partner 之類的,但女性出於生育代價考慮,更希望有穩定的 relationship 。
對於這樣相對鬆散的關係,女性會覺得非常沒有安全感,是因為女性意識沒有完全覺醒,還是說這種關係對女性並非那麼友好?
沈奕斐:舉個例子來講,為什么女性更需要長期的關係?因為這個社會文化依然把育兒看成是女性的事情。
為什么女性要通過法律保障來進入婚姻,尤其是在中國。如果不結婚,很多保障女性拿不到。
所以個體的選擇其實不是個人做出來的,而是制度決定了我們的焦慮和問題。
表面上你做出的是自由選擇,但每個選擇背後都有一個社會背景。不是說自我意識強了,就沒有這樣的問題了。
而且你的每個選擇都會帶來不同的收益和代價,比如有人喜歡霸道總裁,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但在長期關係中,你的變成他的其實會很難受。短期來看這可能是愛的模版,長期下來這可能並不是你想要的。
聲東擊西:而且我們每個人不是生活在真空中,也不是說學了一些知識就就能完完全全改變我們的一些潛意識。
沈奕斐:我們做婚禮研究有一個特別好玩的話題,就是為什麼很多人在拍婚紗照的時候經常會選取日常生活中少見的場景。
比如說婚紗照裡經常有女性拎著男性的耳朵,沒有男性拎著一個女性的耳朵。為什麼你婚紗照是這樣子的呢?
因為婚紗照可能就代表了女性日常生活中沒有的理想生活。
包括在婚禮儀式上,男性跪下來承諾說工資全部上交、家務全包等等一系列承諾。這些在日常生活中就不是他做的,這些事情到最後可能還是女性的事情。
所以在婚禮那一刻是女性權力的頂峰。
有一個專門的詞語叫 Girl Power(少女權力),沒有結婚之前,少女是非常有力量的,你可以挑選男人,你可以做公主做女王,一旦結了婚,就開始從頂峰掉下來了。
● 圖片來源:Unsplash
當你理解到這一點的時候,其實心態會更平和。這也意味著女性在戀愛的時候,不僅僅有權利,可能也要承擔責任。
過去吃飯都是男的付錢,但現在女性追求平等的關係,也可能要付一部分的錢,因為我們要的是平等的關係。
聲東擊西:回到腳本的問題,包括文化背景的問題。如果你要做出一個跟整個社會期待不一樣的決定,那你勢必會更加痛苦。
包括尋找另一半,我們的確在追求浪漫的關係,但如果更多的男性拿的是舊腳本,意識覺醒的女性在尋求一段浪漫關係的時候就是特別難。
沈奕斐:是的,這個現實問題就是這樣。
你想尋找的是跟你平起平坐、有平等意識的,但真正有這個意識的男性相對較少。
但換一個角度,做研究的時候我發現男人不願意承認自己能力不行,但卻願意承認自己情商低。
聲東擊西:這也有社會學方面的原因嗎?
沈奕斐:在過去的腳本裡面,只有女性感性,男性理性。
刻板印象不僅僅規訓女性,也規訓男性。經過這樣的規訓之後,男性承認自己在情感把握方面不夠出色。
所以這其實給了我們女性一個非常好的一個機會。我在講愛情的時候,我說你們不要去找 Mr. Right ,找不到的,不存在性別意識很強、很理解女性的男性,這樣的男性非常少。有也是被別人培訓好的,不多。
但你可以把 Mr. Wrong 排除掉,剩下的你可以去培養。我一直覺得男性在情感方面就是要靠我們培養。
告訴他什麼樣的愛才是我喜歡的,什麼樣的平等是我真正要的。我不要對你吆五吆六、我也不是要來壓迫你,我希望我的存在會讓你更快樂。
但你要讓我更快樂,你也得向我靠攏,這個是可以磨合的。
我們的愛情舊腳本裡常常有一個非常大的麻煩,女生會認為我什麼都不說、你知道我要什麼,那才是愛我的表現。
因為女性在這個社會中會被鼓勵委婉地表達。而男性恰好相反。
如果你相信什麼都不說,男性就知道你要什麼,這個兩性關係你一定會很失望。因為你放棄了培養他的機會。
所以我講愛情課,不是教你怎麼撩漢、怎麼搞定一個男性。
更重要的是,你得要確切地知道我想要什麼,但你千萬不要追求矛盾的東西。
你要一個事業心很強的男性,又要他隨叫隨到。不可能的。事業心的男性怎麼可能做到隨叫隨到呢?隨叫隨到,又怎麼可能把事業放在第一位呢?
你喜歡霸道總裁,他跟別的女性都不太有話說,很可能他跟你在一起也沒那麼多的話說。
現在我看到的情況是,很多人尤其我們女性,對自己的需求其實是迴避的。女性一直是照顧者、奉獻者和犧牲者的角色。
那今天的女性,你每一次戀愛其實都在探索,我要的是什麼,那你就能慢慢走向你想要的幸福,而不是別人眼裡的美滿。
這也並不意味著什麼都不肯做妥協。我能做的,我覺得沒那麼重要的事情,我可以妥協。
聲東擊西:女性自我意識覺醒之後,期待別人把自己作為一個非常獨立的個體。但女性在看待男性的時候,也要把他們當成獨立的個體。
比如男性都要求女性溫柔體貼,可能也不應該把這些標籤都貼在他們身上。溝通這件事非常重要。
沈奕斐:我們可以允許自己喜歡不同的東西,那我們也要允許對方有不同的想法,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
在一段關係中,無論多長久或者多短暫,一定要區分「我」、「你」和「我們」。
我們的生活由這三部分構成,而不是一旦談戀愛就變成我們了,你也不見了,我也不見了,這樣其實很可怕。
保留「你」「我」,我們再來共創「我們」,這才是能長久的關係。
4
多元世界,爭論本身就特別重要
聲東擊西:之前 Papi 醬生孩子跟父親姓,很多人去罵她。好像很多女性主義或者女權主義者挑選了一個最容易的事情(指責)去彰顯自己的女性主義。
沈奕斐:這其實是到今天第三次婦女運動遇到的問題,這個問題也不僅僅是女性主義本身。
各個學術流派都會有這樣的困境,只是女性主義從一開始就並非是完全理論化的。它強調實踐和政治理念,也就是要有行動。
● 圖片來源:Unsplash.com
網絡上女性主義跟女性主義之間的批評也非常厲害。
我們女性主義分激進的女性主義,她們認為男女天生不一樣,女性就是更好的,我們應該主張女性的優勢。
自由主義的女性主義者恰恰反對這一點,認為人生而平等,在未來的圖景中性別不應該起作用。
馬克思主義的女性主義者強調,女性的身份一定要跟階層、工作背景聯繫在一起。
生態的女性主義強調女性和自然之間的關係,不要把性別局限在人類,我們還生活在更廣大的世界。
所以女性主義流派之間的差異就很大。
如果看美國的婦女運動,她們更多是自下而上,你會發現某一派的女性主義好不容易推進了一個修正案,最後再到州的層面,不是被男性,而是被另一派激進的女性主義「幹掉」的。
這樣的爭論大家能看到撕裂、看到問題。但從我個人角度來講,在一個多元的世界,這樣的爭論特別重要。
因為不同的群體以及不同群體的不同階段,需求也不一樣。
有一部分女性處在比較優勢的地位,當然希望機會平等,給我跟男生一樣的機會,我就能發展的很好。
但對另外一部分女性群體來講,她一開始就處在非常弱的狀況。如果不給她們創造更好的條件,她連機會都得不到,所以這部分的群體需要有人發聲。
不同的女性主義流派代表的是不同女性群體的利益。
比如貝爾·胡克斯,她是一位黑人女性主義者,她認為白人女性主義者把工作看作是女性解放的標誌。
● 貝爾·胡克斯:《女權主義理論》
但黑人女性一直在工作,她們從來不覺得工作是一種解放。恰恰相反,黑人女性希望社會福利制度能保障她們做母親的條件和機會。
女性主義還有一個比較大的爭議,叫做「戰略性社會性別利益」跟「實用性社會性別利益」。
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仍然是今天社會的常態。從戰略角度講,我希望未來沒有這樣的分工體系。
而戰略性和現實性之間並不匹配。舉個例子來講,女性懷孕了,這個社會還是覺得生育是女方的事情,所以女性希望產假足夠長,更能保護自己的利益。
但從長遠的戰略層面講,女性產假越長,未來在就業市場的力量越弱,所以產假也不能很長。
不同的聲音發出來,最後走的其實是平衡的道路。
所以我對於這種爭論一直持有非常樂觀的態度,我們需要不同的聲音。
我在女性主義流派裡面是比較保守的,我不反對結婚,我覺得生孩子是個特別愉快的過程。
但別的女性主義群體認為,如果你呼籲結婚是好的,那對於不想結婚的群體構成了更大的壓力,所以她要來反對你。
我覺得這個反對也是有道理的,因為它代表的是另外的聲音。可貴的是,我們互相把自己的觀點講出來,我們可以來看看,怎麼既能保障我的利益,又能保障你的利益。
很多時候它不見得是衝突的。包括兩性之間的關係,我覺得也是這樣。
所有社會變化的推動都不是靠大口號來完成,真正推動社會的是一個個落到具體的方案。去保護具體的個體,然後去推動更多的群體,這才是社會進步的意義。
聲東擊西:在公共的討論當中,例如社交網絡,用什麼方式去討論問題非常重要。到底是在闡述觀點、講明理由,還給別人扣帽子、罵別人。這兩者引發的結果也不太一樣。
比方說代孕媽媽這個話題,我之前對代孕沒有太多好惡的感覺。但最近我看到一些言論,是說能夠尋找代孕媽媽的是經濟實力比較好的女性,她們通常會覺得代孕是她們應該享有的權利。
但代孕的女性可能是經濟地位更加低一些的,所以可能是經濟比較好的女性在壓迫相對貧困的女性。
沈奕斐:代孕一直是爭議特別大的話題。
我一直在強調一個概念,觀點本身無所謂對錯,你可以贊成代孕,也可以反對代孕。
但我們真正能討論的是支持你觀點的事實,事實才是能討論的。
比如你覺得代孕很好,因為有了孩子以後很開心。反對者會認為代孕使得女性身體受損。這兩個事實才是值得討論的。
對一個女性來講,如果我現在非常貧窮,不去做代孕可能就要餓死了,代孕可以讓我活下來。這種事實的判斷比單純講代孕對女性身體有損害更複雜。
女性本來可以有不同的選擇。但如果被生育黑中介拿走更多的錢,那就不再是代孕本身的問題了。
所以同樣兩件事情,背後的事實不一樣,我們關注的焦點也不一樣。
此時此刻,如果我們要找解決方案,我們必須看到事實在哪裡,背後的問題是不是代孕本身那麼簡單。
比如子宮能不能成為一個商品,那其它的器官能不能是商品?腦部的智慧是不是商品?其中的邊界在哪裡,這是可以討論的話題,而不是一棍子打死。
回到冠夫姓這個話題,從女性主義的立場來講,我能理解有些人會很憤怒。
我們好不容易奪取了冠母姓的權力,而女性主義的成果是需要不斷有人實踐的,作為已經站在優勢地位的女性,你們不去實踐,那麼處在弱勢地位的女性就更沒有能量去延續這個成果。
聲東擊西:在利益面前,你一定會選擇更容易的那條路,但如果你要把某件事往前推進的話,你就得做些稍微激進的行為來引起大家注意。
沈奕斐:是的,所以我我不是激進的女性主義,我是保守的、偏自由派的女性主義。
個體做出有利於自己選擇這件事情,不應該被批評。
每個人都應該有權利作出符合個人想法的選擇,不是說從一個刻板印象,非得要走到反刻板印象才叫我自己的選擇。
但從我的角度來講,冠夫姓沒有那麼重要。
我第一要爭取的,是女性生育以後的平等的就業權利、晉升的權利,所以我做很多母職懲罰的研究。
第二,我研究全職太太的法律保護。這是我認為對不工作的女性來說更重要的事情。
至於是不是冠夫姓,在我的排序裡面,沒有這麼重要。
女權主義絕對不是拿一個霸權打倒另外個霸權,拿一種標準體系達到另外種標準體系,這不是我追求的女性主義,我覺得我所追求的是相對平衡的女性主義。
我們的專業領域就是,每個人認為重要的問題不同,這樣有一萬個人做女性主義的時候,就可以把女性主義方方面面的問題都做的比較全。
5
做好準備,理性選擇
聲東擊西:就當你去想一個事情的時候,的確有一些優先級的劃分。
可能更重要的一點是,當你有不同的思考角度,就有更多的思考養料,那每個人做選擇的時候可能會更加理性。
沈奕斐:我是少數對愛情非常有好感的女性主義者,因為我自己在愛情裡獲得很多的養料。
● 沈奕斐教授在演講。來源:澎湃新聞
每一個人都可以打造好的愛情腳本。比如獨立女性,不是不能跟別人連接、不能向別人求助,我不覺得是這樣子的。
我恰恰覺得,在未來社會人要有獨立性,也要有跟人連接的能力。
聲東擊西:我特別贊同這個觀點,女性意識覺醒了、覺得獨立重要的時候首先得做好心理準備,未來的路肯定你會遇到很多很多問題。
沈奕斐:我覺得人生有時候很公平。
如果怕苦啊,會苦一輩子。但如果不怕苦呢,就苦半輩子。
所以我更願意前面多花點腦子去走一條我想要的路,那後面我覺得會走得更順一點點。
我自己在人生選擇裡總是問自己,哪條路是我覺得更好的,而不是別人告訴我那條路是更好的。
聲東擊西:可能理性選擇本身也很難。另外我覺得如果現在覺得自己不幸福,也沒有關係。
去審視自己、對自己有更深入的認識,知道自己要什麼,可能就是你在這段不幸福的路中,很重要的收穫。
沈奕斐:所以我覺得女性的年齡真的是個好東西。我從來不覺得要回到二十多歲,我覺得每一個年齡都有價值。
我們現在也更自信、更有資源,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在很多場合經常講,當我們有話語權的時候,其實我們不僅要考慮自己的利益,也一定要考慮那些沒有話語權的女性。
作為學者,我經常要求自己去看看那些沒有話語權的、跟我不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