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客在海寧鹽官觀潮。本報記者 董旭明 攝
拍友 陳杰良 攝
浙江在線7月15日訊(浙江在線記者 嚴粒粒)「浙江之潮,天下之偉觀也。」
錢塘江——浙江的母親河。錢塘潮——其入海口的海潮,以洶湧澎湃、氣勢磅礴之景聞名於世,被譽「天下奇觀」。
觀潮習俗始於漢魏,盛於唐宋。古時,地點以杭州鳳凰山、江幹一帶為最佳處。而後,因江道地理位置變遷,從明代起,海寧鹽官成為觀潮第一勝地。目前,「海寧海塘·潮文化景觀」已列入世界遺產預備清單名錄。
往昔,大潮拍岸驚濤,引得無數文人墨客留下詩篇。而今,國內外無數追潮者,按著詩詞歌賦索驥,湧來一睹究竟。
而,何為「究竟」?是景色的壯麗、生活的氣息、人文的璀璨,抑或精神的贊曲?
「用藝術的眼光審美,錢塘潮就是水文奇觀;用文化的眼光審視,她就變成一種精神象徵。」在錢塘江文化研究會會長胡堅的指引下,記者走進鹽官古城,觀望錢塘潮的前世今生。
自然之色 風景之詩
文化是詩中事、畫中景。文人感性,善為美景繪色做賦。
「鯤鵬水擊三千裡,組練長驅十萬夫」「海闊天空浪若雷,錢塘潮湧自天來」……甚至,連軟媚詞人柳永看過大潮後,也一改婉約詞風,揮筆落下「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這樣氣吞山河的字句。
畫的具象,更進一步。金庸書院內懸壁的一幅董培新所繪畫《乾隆與陳家洛觀潮圖》。乾隆和陳家洛昂首的方向,大潮正壓頂。乾隆驚得手中扇子跌落半空。一旁的大內高手慌忙飛身接應。畫中人雖是背影,不見神情。可細微之中,處處有戲。
遐想萬千,不如親眼一見。「去觀潮勝地公園的佔鰲塔吧!」胡堅脫口而出。
公園南倚錢塘江,長達1360米,是「一線潮」的最佳觀賞區域。佔鰲塔位於園中,始建於宋代,明萬曆間建成,距今已有近400年的歷史。塔高約40米,周長約25米,以其高聳之勢,成為極目遠眺景觀位中「最佳之最佳」。
由塔內拾石級而上塔頂,沿著飛簷垂鈴向外放眼,遼闊江景一覽無餘。向西,是錢塘江的上遊;東望,是海的方向。可惜了我們去的時日,不是恰當的觀潮時間。
憑欄俯身,江水打著漩渦,向東海緩慢流淌。周圍萬裡無雲,烈日當空,鮮有遊人,氣氛平靜。水霧在陽光下蒸騰、籠罩,朦朧得視線飄飄然,一派歲月靜好景象。
大潮來襲的盛況,只能暫時從「過來人」的傾吐和眉眼間領略。「甌江的潮起潮落很平靜,遠遠沒有錢塘江的排場。」胡堅是溫州人,生在甌江畔,水性佳,自小就常在家門口的江水中「打挺」。倒是渡一回錢塘江的願望許了許久,也難以成行。這或與錢塘潮撼人之勢有關。
2018年9月27日,恰是當年農曆八月十八,正值全年最佳觀潮之時。那天午後,錄製電視節目、正在塔下的他看見:潮水從遠方迎面滾滾飛馳,聲如悶雷逼近,轉眼白線翻滾而至,從面前呼嘯而過;江水頓時陡漲,逆流沸騰,天地也跟著震顫……潮頭最高時可達近4米,潮差8到9米。
「十萬軍聲夜半潮」。錢塘潮一日有早晚兩回,節目的錄製一直延續到夜半。那是胡堅第一次領略夜潮的迥然。
月影銀濤、光搖噴雪、雪移玉岸……沒有了白日喧囂,夜潮之聲、色、韻,在萬籟俱寂中顯得格外突出。
「燈光打在江面,波光粼粼一片……潮聲由遠到近,層次分明……這場面,平常根本沒見過……那感覺,真是好……」說話間,他無意拖長的尾音同詩篇一樣惹人遐想。
佔鰲塔之「鰲」,指的是江底興風作浪的妖怪。故築塔「佔」之亦「鎮」之。饒有趣味的是,傳說和科學,僅隔著百來米的距離。在塔不遠處,有一個明清時期的赤道式日晷。
古人仰目所觀的天文,便是錢塘潮「天時」的成因。月球引力和地球自轉的離心力相互作用,導致海水倒灌的「月球引力潮」。另一「地利」,則是杭州灣喇叭口的特殊地形。
有時,古詩詞也不可盡信。蘇軾的一句「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流傳甚廣,卻「誤導」人們認為看潮只在這一天。
實際上,鹽官月月有大潮。每月農曆初一至初六、十五至二十均是大潮日,一年統共150多個。除了「一線潮」,鹽官以東大缺口的「雙龍相撲」交叉潮、以西老鹽倉的「驚濤裂岸」回頭潮,各具特色。
也難怪當地人看潮,都說「沒啥看頭」,或者說「何必在八月十八去湊什麼熱鬧呢?」漸漸地,人們便因為「月月可去看」,就成了「月月不去看,年年不去看」。
導遊方淼帶過不少追潮遊客,中老年居多,有的還反反覆覆地來。「年輕人麼,就是圖個壯觀。要是不符合預期,會『吐槽圖文不符』。那些老海寧不同,他們常常指著哪個地方說『哎呀,我原來住在這裡』『哎呀,當年和老婆約會,就是在江邊看大潮』。」
任何一個文化的輪廓,在不同的人的眼裡看來,可能是一幅不同的圖景。所以,看錢塘潮,看的是景,還是情,真說不好。
生活之韻 文化之律
錢塘江兩岸,百姓世代棲居。人的生活,氤氳民俗氣息;人的歷史,夯築文化底蘊。
「錢塘潮是生活之潮,處處寄託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願景。」在胡堅眼中,自然之潮衍生出的「潮文化」是一道特殊的人文景致。
水澤養育了一方富庶,也滋生水患。
江岸臥著一對「鎮海鐵牛」。原先的牛在1730年由雍正帝責令修築,後遭毀。現下的是1986年重修的。古時有種說法:「牛屬醜、醜屬土、土能治水」。人們相信鐵牛能夠保堤安民,故而形成祭牛燒香,祈求永葆安寧的習俗。
在鑄造鐵牛的同一年,另一項更浩大的工程——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江南紫荊城」海神廟也悄然開工。皇家式樣的布局、漢白玉石料的應用、「浙海之神」的供奉……都潛藏著神聖的精神寓意。
大殿是海神廟保存得較為完整的建築。在雍正賜的「福寧昭泰」匾下,還供奉著2000多年前傳說以身殉國的民間「潮神」伍子胥。古時,沿江百姓積習成俗,以敬香祈禱為主,後來逐漸演變成祭神祈安、弄潮示勇的大型民俗活動。
2014年,國務院公布了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海寧「潮神祭祀」入選。老人們難忘這項傳統文化遺產。年過古稀的鹽官人高爾興,祖孫三代都是船運工,每年都會參加廟裡的祭祀儀式。
「在從小生活在江邊的人心中,潮神祭祀是一種文化符號。祖輩傳承下來的文化遺產沒有被時代忘記,我感到很欣慰。」隨著陸運交通的發展,高爾興早已轉行,對於潮神的崇敬之心永存。
「錢塘潮也是文化之潮,其中有太多人文積澱。」胡堅相信,人與景的氣質相輔相成。
大潮絕世,文人輩出。宋代學者張九成、明代戲曲家陳與郊、明末清初哲學家陳確、清代書法家陳奕禧、文淵閣大學士兼禮部尚書陳元龍、著名書法家陳邦彥、植物學家錢崇澍、教育家鄭曉滄、現代作家陳學昭……
在鹽官如珍珠般散落的眾多名人故居中,國學大師王國維年少時所居「娛廬」,無疑是極璀璨的一顆,吸引參觀者無數。
耕讀人家的江南庭院樸素,恰如「大師」風骨。方形几案、紅木太師椅、山水中堂、匾額、對聯、瓷瓶、花插……廳堂「中國味」濃鬱,與「國學」氣質相稱。據記載,王國維在此住了13年。
狹窄的木樓梯直通二樓。穿過次臥、主臥,是書房。房中窗面朝江。可推窗遙望,重重飛簷遮蔽視線,目及之處並不見江。
是遺憾嗎?身居江畔,然白白浪費「一線江景」。
也未必吧。側耳傾聽,潮聲伴鳥語,是足不出戶、唾手可得的聲色意境。
世人觀潮,喜的是起伏或追逐。王國維不然,他聽的是動、是靜。遙想先生頭頂瓜皮小帽,穿一襲長袍,腦後拖著長辮,腳踏一雙布鞋,臥席聽潮的模樣——
多少日夜更迭,他聽出了「辛苦錢塘江上水,日日西流,日日東趨海。終古越山澒洞裡,可能消得英雄氣」的豪情。
又有多少個潮起潮落,他聽出了「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和「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三個治學境界。
而後,我們先後遊覽了金庸書院。甬道圍牆上「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主題15部金庸作品的石刻畫,栩栩如生。身為海寧人,金庸曾親臨現場,揮動鐵鍬為其奠基。
錢塘潮是有俠氣的。
如金庸在《書劍恩仇錄後記》坦言:「小時候做童子軍,曾在海寧乾隆皇帝所造的石塘邊露營,半夜裡瞧著滾滾怒潮洶湧而來……宋代有女詞人朱淑真,近代的著名人物有王國維、蔣百裡、徐志摩等。他們的性格中都有一些憂鬱色調和悲劇意味,也都帶著幾分不合時宜的執拗。陳家洛身上,或許也有一點這幾個人的影子。」
文化似水,水成於無形,隱於其中,凝結一切。文人、佳作、錢塘潮水之間的起承,自有深意。
時代之音 精神之歌
文化化人,化作人的精神品格,同行於時代,永續於時空。
「海寧」二字,因潮起,因潮生。這是大自然的賜予,也是人與自然抗爭的歷史。
二三十歲,蹬著腳踏車趕來追潮的胡堅「完全按照自然眼光看奇觀」。花甲之年,伴隨知識的汲取、歷練的豐富,他的心境在變化。
「文化是社會發展的重要推動力,精神則是文化的核心能量。錢塘潮蘊含著浙江人民勇立潮頭的不服輸精神!」胡堅要我們去看看,江岸那「力障狂瀾扶砥柱」的「捍海長城」。
鹽官古海塘是一條保衛杭嘉湖平原的堤壩,始建於1700多年前,和萬裡長城、京杭大運河並稱為我國古代三大工程,是國家級重點文保單位。
縱然眼前的潮水平靜,多年前,錢塘潮波的險惡是禍源。
錢塘潮能量驚人。每平方米最大衝擊力達6000餘公斤。海寧地方志有記載:魏太和二年,海寧「平地水八尺」;唐大曆十年七月大風,「海水翻潮,飄蕩州廓五千餘家,船千餘只,全家陷溺者百餘戶,死者四百餘人」;鹹通元年,潮水衝激江岸,「奔駛入城,勢莫能御」 ;南宋嘉定十二年八月,鹽官「海失故道,潮汐衝平野三十餘裡」……
困境,激發了浙江人民的過人智慧和驚人毅力。
自秦至明,海塘僅是土塘、竹絡木櫃塘或柴塘,在千百次的狂風怒潮襲擊下一垮再垮了。現下海塘為石塘。每塊條石之間鑿成鑲槽,嵌以鐵錠鐵鋦,使各石之間相互勾連而不鬆動;間縫用桐油或糯米漿拌以芝麻石灰緊嵌靠砌;塘內緊貼厚土夯實,塘外側九層以下築石坦。
現在的古海塘,大部分修築於雍正、乾隆年間。據記載,乾隆六下江南,四次赴鹽官視築塘情況。
在海神廟內,有一父子御碑文物。陽面為雍正皇帝口述,和碩果親王允禮寫的《浙江海神廟碑文》,講述建海神廟的原因。陰面為乾隆皇帝口述,浙江巡撫莊有恭寫的《閱海塘記》,記述了海塘的修築。乾隆四十八年,古海塘完工,至今仍在庇護民生。
為褒揚海寧人民在築塘期間表現出來的「以樸為貴」精神,乾隆還親手在海塘邊上植下一棵古樸樹。
已逾200多歲的老樹迎風吸霞,挺立高堤。在它的注視下,早年治水文化延伸出的時代精神,在一代代浙江人的血脈中延續。
隔江望去,對岸現代化的杭州城景影影綽綽。
那邊的蕭山益農,是十年時間數次圍墾十萬畝灘涂建設起的年輕小城;蕭山紅山農場,原是鹹鹼灘涂,紅山人用50年時間在不毛之地上耕耘生命;大江東的400多平方千米土地,則全是從錢塘江口灘涂圍築起來的……
「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溼。」由海寧望向杭州,再望向全省——
40年前義烏傳出的一串串撥浪鼓的「梆梆」聲,讓雞毛換糖的叫賣聲如今叫響了全世界;在溫州人的家庭作坊裡,一捧捧紐扣變出一捧捧亮燦燦的金幣。
魯冠球以自留地裡的苗木作抵押承包工廠,讓萬向集團生產的萬向節護衛滾滾車輪馳騁全球;徐傳化靠著一口大缸和一隻鐵鍋創業,30年後傳化家族登上福布斯排行榜中國富豪榜;李書福成功實現由照相館、冰箱廠,到中國第一家民營轎車企業吉利集團的飛躍;宗慶後將一家虧損的校辦企業,打造成中國最大、全球第五的食品飲料企業娃哈哈。
千百年來,勤勞智慧、敢為人先的浙江人與時俱進、勇立潮頭,終成時代寵兒。
幾十年間,浙江實現了從一窮二白到經濟大省、從絕對貧困到全面小康、從百廢待興到創新創業的轉變。
這才是一部真正的經緯傳奇!值得更多人知曉、懂得、追尋!
抗戰時期的《黃河大合唱》,激勵中華民族浴血奮戰;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長江之歌》,喚起我們對祖國河山熱愛。
在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收官之年,中國夢就在眼前。「錢塘潮講的是人和命運拼搏的精神,錢塘江也應該用自己的歌曲來教化人心。」胡堅為我們播放了一曲《錢塘江交響》。去年7月,錢塘江文化「北京周」啟幕。這首由中國交響樂團領銜創作的交響樂,在國家大劇院奏起,博得掌聲轟鳴。
錢塘江水在流淌。音律時而婉轉纏綿,時而抑揚頓挫、激情澎湃。
我們聽見了一首精神贊曲——從錢江源頭到江海交匯,從自然之潮到時代弄潮;我看見了一幅美麗圖景——從苦難之江到奮鬥之江,到幸福之江。
耳畔,樂聲與潮聲相和,悠揚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