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田效民
〖微小說〗
老黃頭七十有三,到了該吃鯉魚的年齡,在外地工作的兒女,回家為他慶壽,吃過大鯉魚,他竄過了七十三歲門檻。
兒女走後沒幾天,城裡的硬老表老厥頭駕鶴西遊了。
老厥頭是年輪的「旬頭」,常言道,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來去。老厥頭沒有闖過「旬頭」,被閻王老爺請走了,成了地下工作者。
老喪,俗稱半喜半憂,紅白喜事理事會的成員聚攏一起,商定報喪、成殮、出殯日期,然後派員給親戚先報喪成殮。
作為硬老表的老黃頭,當天接到了報喪消息。
按理說,七十三歲的老黃頭,派兒子給表大爺燒個紙就行了,可兒子在異鄉定居,這差使就落到了老黃頭身上去完成。都怨老黃頭戀家,擰著頭不去兒那裡安度晚年。
這位西遊的硬老表,老黃頭不去也不行呀,人家在黃家困難的時候,慷慨解饢,讓黃家老小渡過了難關,這讓老黃頭記到心裡,今世難忘。他決定在老表成殮這天,親自再見老表最後一面,以表謝恩之心。
老厥頭家住城裡,也是個旺族,應該棚裡孝子幾十,雖然是無疾而終,猛然間人沒了,對老黃頭來說,心靈上也是打了一個顫,他算計著七十三離八十四,還有短短的十一年,自己離紅光旅社也不太遙遠,按農村的話說,黃土埋到脖子了。他嘆息,人生在世,有苦有甜,好日子來,享受不了幾年,就該進入極樂淨土了。
老厥頭人品確實好,在老黃頭眼裡,硬老表就是救命恩人。
五八年農村吃不上飯時,老厥頭雪中送炭,步行三十多裡,給老黃家送來一麻袋紅芋乾子,讓黃家渡過了難關,大人小孩才得以活命。幾乎困難時期,都是老厥頭伸出援手,老表之情,雖然不能感天地,但總讓人沒齒難忘。
老黃頭是位知恩就報的人,老表哥撒手人寰,見老表最後一面,也了卻了一份心願。於是,他騎上電動車進城弔唁去了。
老黃頭走到半路,聽熟人講,進城有新規,他才知道,進城要戴頭盔,還要戴上口罩,方能進城辦事。
他二話不說,調頭回到家中,拿口罩戴好,又跑到鄰居家,借了一頂頭盔,趁機還置辦了一桌果餞,一刀草紙,一小掛鞭炮,省得到城裡操辦麻煩。
準備工作做得很足,老黃頭醞釀著情緒,見了表哥,好大哭一場。
活人弔唁死者,哭得撕心裂肺,死者也聽不見了,只是做出樣子,讓活人看看,地方風俗習慣都是如此。
有情之人,當觸到內心深處的痛處,淚水總會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人哪,做事要厚道、誠實,一輩一輩都是這樣過來的,老黃頭眼睛有些溼潤了。
老黃頭騎上電動車,把弔喪用品掛在左車把上,車速也不快,大約一小時,就該進城了。他停下車,對著車鏡重新整了整頭盔,又把前邊的眼罩打開,方便視線。
一年多沒來城裡了,老黃頭感覺城市變化真大,老表住的海崖子,上面的小樓房全不見了,那片老院落一馬平川,周邊用鐵皮當牆擋著。
老黃頭掏出手機,給大表侄打了個電話,聽聲音,表侄大概在喪屋裡,低沉地說:「表叔,我不能接您老人家了,原來的地方拆遷了,我們在城裡九灣新區還有一處住房,九灣新區是前年新建的小區,北大門不遠處有一個崗樓子,您從崗樓子往南走三百米,再往西轉五十米,就到九灣新區的北大門了。
表侄還擔心表達不清楚,又給表叔發來了定位。老黃頭玩智慧型手機兩年了,還真不懂啥叫定位,定位不定位也無所謂,反正鼻子下面有張嘴,他放心地往表侄的新家騎
騎到城區,他跟在別人的後邊,人家紅燈停他也停,綠燈走,他也綠燈走。老黃頭心裡暗想,都說城裡道道多,這也沒啥呀!不就是紅燈停,綠燈行嗎?小孩都會背,沒啥多深的套路。
進城二裡多,老遠就看到了表侄說的崗樓子。電動車走著走著,他就判斷不準了,不知從什麼時候叉了道,老黃頭騎著電動車,進入機動車道了。
他隨大車,進入左車道,出也出不去了,只能夾在大車中間前行。
他細緻觀察,前邊是輛公交車,後邊是一輛商務車,屬他目標最小,但格外引人矚目。
他謹慎地駕駛著,還擔心掛在車把上的喪葬用品滑落下來。老黃頭目不轉睛,生怕接吻著公交車尾,保持三米的距離,後面的商務車很懂禮貌,也沒摁喇叭驚叫老黃頭,非常守規矩的前行著。
崗樓前的馬路紅綠燈,閃爍著數字,左車道亮起了綠燈,前邊公交車拐彎慢行,老黃頭也慢行,後邊的商務車,並沒有超越老黃頭,司機師傅好像懂得農村老人的心情。
老黃頭正行駛著,忽然腦子一閃念,壞了,方向錯了,老表哥的新家在西邊哪!他一個右打方向,終於拐到了路的南邊,老黃頭長出一口氣,信心滿滿地說:「差點弄錯方向,往東去了。」他電動車調頭往西邊駛去。
他正盤算著過了崗樓子,怎麼往前走再拐彎,在離崗樓子不遠處,卻發現了流動警察。
老黃頭見過警察,卻沒見過騎著摩託車的警察,他覺得城裡變化,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鄉下就沒有騎摩託車的警察,他雖胡亂的用腦去想,眼光卻沒有亂,仍緊握著把慢行。
騎摩託車的警察,一看老黃頭開著電動兩輪車逆行,急忙上前攔住了老黃頭,「老大爺,這可是嚴重違犯交通規則呀!」警察很有禮貌,上前還敬了一個禮。
警察讓老黃頭把電動車停到一邊。老黃頭不知違了什麼規,但非常配合,把電動車停穩,告訴警察,「城裡變化真大,一進城就暈眼了,不知不覺插到機動車道上了,糊裡糊塗跟著往東來了,老厥頭表哥家在西邊,多走了幾十米。」
警察又給老黃頭敬了個正規禮,很嚴肅地說:「大爺,您這一說,我才明白,您一進城,騎電動車插到機動車中間行駛,多麼危險呀,您已經違反了電動車不能進入機動車道的規定;您又調頭往西行,又違反了電動機不準逆行的規定。如果按照規定,二者合一,罰您五十元錢算是輕的,念您年齡偏大,可能也是初犯,照顧您一下,罰款二十元。」
老黃頭一下子懵了,今天來,身上只有二十元吃飯的錢,成殮沒有飯,要自行解決。如果表哥出殯那天,肯定要多帶錢。他也擔心,進城裝那麼多錢沒用,二十元能喝一碗羊肉湯,還有兩個大燒餅,錢都用不了。
他可憐巴巴地看著警察,如果這二十元讓你罰了,今天只能喝西北風去。
警察還要執行巡察任務,容不得老黃頭細說,催道:「老大爺,不要猶豫了,要配合執法,我好再執行任務。」說著,把電動車鑰匙拔了下來。
老黃頭一看車鑰匙被拔掉了,心裡咯噔一下,那個急呀,電動車不能騎了,到老表家不知還有多遠,他動起了心思,不願接受處罰。
他一想,可能警察藐視了從農村來的一個糟老頭子,老虎不發威,還以為你是賴貓呢!那就玩點農村的小套路,讓你瞧瞧。他以為警察拿他沒辦法,其實,這套路是農村老掉牙的玩意,就看碰到誰手裡。
他不顧警察怎麼樣的態度,小心翼翼地把喪葬用品,從車把上拿了下來,轉身把草紙放到地板磚上,用手輕輕劃了一個圈,然後,擺上了果餞,又拿好鞭炮,在地磚上捋直,他打算對著表哥的新住處作揖,六叩六拜,然後點燃鞭炮,我給老表哥燒紙,不會犯哪道子規定,讓你警察也無可奈何。
警察沒有見過這是演得哪一出,頓時手腳忙亂了,一口一個大爺,這地方可不是欞棚下邊,眾目睽睽之下,如果上演一出鬧劇,影響可不得了。警察忙把老黃頭拎到一邊,依然和風細雨地說:「大爺,這一出不管用,您能說明真實情況,就連您開電動車走機動車道的事您都說了,這一情況我的確沒看到,只看到您逆行了,這說明大爺不是故意的,是很誠實的一位老人,不過,您這種做法很不妥當,我也不能讓您這樣做,如果您作了揖,行了禮,又放了鞭炮,你就又犯了城裡不允許燃放煙花爆竹的規定。這樣您就違反了三項規定。」
老黃頭一看警察如此細緻地解釋,真有些心動了,忙拾起擺放好的喪葬用品,又掛到了電動車把上,很是內疚地對警察施了個點頭禮,說道:「實在不好意思,我是鄉下人,真不懂城裡的規定,是我完全錯了,請警察同志原諒。」說罷,從懷裡掏出那僅有的二十元錢,遞給了警察。
警察同志給他敬了一個禮,拿出開票工具,只聽嗞嗞幾聲,一張紙條吐了出來。警察提醒道:「大爺,往後進城,就不會犯這方面的錯誤了,吃一塹長一智嗎?」警察又給老黃頭警了個禮。
老黃頭即驚喜,又憂傷,喜的是,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懂禮貌的警察,給敬了那麼多的禮;憂傷的是,老表哥今天成殮,原打算早些到,也顯示一下對老表哥的尊重。你看這事做的,兩頭都落空了,恐怕成殮早已罷事,回家還要餓肚子。他也想好了,打算把實情告訴表侄,跟著表侄吃一頓飯在回家。
他正做著最差的打算,讓他出乎意料的是,警察又給他敬了一禮,「大爺,您的憂慮我猜到了,罰您二十元,中午吃飯的錢都沒了,是不是這回事?」
老黃頭真沒想到,警察還真猜到他心裡去了。大著膽子反問一句,「你咋看出來的?」
警察笑了,「您老光嘖吧嘴,誰還看不出來?」
看出來怎樣,不看出來又怎樣。老黃頭不打算再費口舌了,正事還沒有辦哪。他接過車鑰匙,推著電動車欲走,省得再次受罰。
豈料,警察又攔住了電動車,「大爺,您不要急,聽我慢慢說。」
老黃頭不能等著慢慢說了,有點惱火了,「你還有完沒完呀?該罰的罰啦,還不讓走,你中午管飯呀?」「大爺,您說對了,中午我管飯。」
警察說罷,從後屁股兜裡掏出一個錢包,從裡邊掏出五十元錢來,遞給了老黃頭。
老黃頭聰明一世,懵懂一時呀,他讀不懂警察同志上演的哪一出,更看不懂是什麼意思,哪敢伸手去接錢,只是擺著手說:「我走了,我走了,俺還有急事要辦哪 。」
警察緊追不放,非常誠懇地說:「老大爺,執法必嚴,我必須照辦,就是我的親戚違規了,只要讓我碰上了,也照罰不誤。您老帶了二十元進城,違規了,一定要有個交代,二十元錢被罰了,中午沒有吃飯的錢了。社會上不是有種說法,有困難找警察嗎?您吃不上午飯了,就是遇到困難了,我幫助您解決吃飯問題,事後再還錢怎麼樣。」
老黃頭更加聽不懂什麼意思,弄了一頭霧水。他判斷自己遇上執法嚴格,又有情有義的警察了。他依然不明白,被罰了二十元,警察卻給了五十元,除了罰款,還多給了三十元,真是天上掉餡餅了。他推諉著說:「太謝謝你了,罰了二十元,給俺二十元,就謝天謝地了,還多給三十元,老夫不知如何是好。」
警察看著老黃頭感激的快落淚了,不得不說出真情,「老大爺,您去弔唁的老人,不就是九灣新區的老厥頭嗎?實話告訴您,我也住在九灣新區,老厥頭是我五服沿上的大爺爺,本該成殮時去燒刀紙,今天上級來檢查,誰也不能請假,我中午是去不了啦,正巧遇到您老人家了,還真省了事,請您老人家用三十元錢,去前邊一家小商店,買桌果餞替我捎去,寫上警察就行了。」
老黃頭萬萬沒想到,在縣城遇上了沾親搭故的人,他連連點頭,「好,我一定去前邊商店買桌果餞給你捎去。」
老黃頭燒完紙回到村上,見人就說,「不是給您吹,進城被罰了二十元,警察又返回來伍十元,您信不信?」
一群人都搖搖頭,不相信,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進一回城,就吹唄!
有一位給老黃頭是表叔爺們的阿良,他聽得特別認真,他給老黃頭捋了捋輩分,「警察喊那老厥頭大爺爺,您和老厥頭是親老表,警察卻喊你大爺,你還喜得屁顛屁顛的,差輩了,吃虧了還再吹。」
老黃頭聽了,追著阿良打,「混帳東西,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競敢耍表叔,看我揍爛你的腚。」
阿良一竄老高,邊跑邊喊:「表叔降輩了,哈哈哈,降輩了?」
【註:文中多有蘇北魯南方言,讀起來可能會晦澀,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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