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CCTV今日說法(微信號:cctvjrsf)
今年9月,四川姑娘拉姆在直播中遭前夫唐某潑油縱火,傷重不治離世。據中國檢察網消息,2020年12月10日,四川省金川縣人民檢察院依法以涉嫌故意殺人罪對嫌疑人唐某批准逮捕,目前案件正在進一步辦理中。
拉姆是一位網絡紅人。在某視頻軟體上,「黑姑娘」拉姆的帳號有八十幾萬粉絲。
2020年9月14日,拉姆發了一條視頻,感謝平臺讓她有了很多粉絲,她還寫道,「我要把潔白的哈達獻給我五湖四海的朋友們!」但就在這天晚上,拉姆在直播中被人縱火、燒成重傷。救治十幾天後,拉姆最終搶救無效身亡。
2020年10月底,《今日說法》的記者來到了拉姆的家鄉,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縣觀音橋鎮。在記者開車前往的路途中,雪花飄了下來。
夭折的直播 被燒毀的網紅
觀音橋鎮是個不大的小鎮,因為有著「觀音廟」景區而小有名氣。從鎮上走到半山腰,記者看到了拉姆的家——一棟自建的二層小樓。這裡也是案發現場。
拉姆父母育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卓瑪,小女兒拉姆。拉姆出生於1990年。兩人的母親八年前去世。在這棟自建房裡,一樓是廚房、客廳,還有一個房間卓瑪夫婦住;二樓有兩個房間,拉姆一間,她的父親一間。
案發當晚,拉姆的父親和姐夫在家。他們向記者講述了親歷的情形。
拉姆的姐夫仁央回憶,2020年9月14日晚上,他準備早點休息,晚上八點多回房間,那時拉姆在廚房準備直播,說不會弄得太晚。回房後不久,仁央就睡了,在迷迷糊糊中,他聽到拉姆在喊「爸爸、姐夫」。
仁央跑到客廳,看見拉姆的前夫唐某拿著刀子,放在拉姆的脖頸處。唐某還拿著打火機。「妹妹當時就說,姐夫不要過來,他往我身上我淋滿了汽油,他要點了。」仁央不敢上前。
聽到動靜的拉姆父親此時也從樓上下來,敲門發現大門被唐某給反鎖了。仁央說,他一邊讓唐某冷靜,一邊走過去給父親開了門。開門後,父親讓仁央出去報警。仁央當時跑到院子裡的核桃樹處,意識到自己沒拿手機。他折返準備找父親要手機,此時爆炸了。
從他們家傳出的聲響,鎮上的一些村民也都聽到了。他們說,聲音很大,「轟隆隆」。
仁央和父親兩人都被炸倒在地,昏了過去。過了一小會兒,仁央清醒過來,他看見唐某跑了出去。那時,廚房到處都有火在燒。而拉姆已經體無完膚,「她身上到處都有火在燃……我想妹妹沒用了。」
仁央把拉姆抱到了門口的凳子上坐著,又打了110和120。等待救護車來的時候,拉姆還能說話,讓仁央去找件衣服披上,還說了一句話,「她說姐夫,我這輩子就這樣完了。」
拉姆的姐姐卓瑪在鎮上開了個特產店,那晚沒有回家睡,晚上九點多,她接到一個朋友的信息,說在看拉姆的直播過程中,有人闖進來,拉姆喊救命,隨後屏幕就黑了。
卓瑪直接趕去了市裡的醫院。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寫著拉姆「全身重度燒傷,低血容量性休克,左耳部刀傷」。卓瑪這才知道,拉姆除了燒傷之外,還有刀傷。
醫生建議將拉姆轉院去省級大醫院救治。家人也想儘快轉院,但高額的治療費嚇住了他們。最後卓瑪用拉姆的帳號發了一條短視頻,向拉姆的粉絲們求助。24小時之內,近5萬人次為拉姆捐了一百萬元。
9月17日下午,拉姆轉院到四川省人民醫院。她堅持了兩周。9月30日晚,拉姆去世。
10月2日,卓瑪將拉姆的骨灰帶回老家。同一天,金川縣公安局發布了這樣一份警情通報,寫著唐某因涉嫌故意殺人罪已於案發當晚被公安機關抓獲歸案。
他為什麼要放那把火
拉姆和唐某曾是十年夫妻。
卓瑪說,他們家以前住在更深的山裡,日子一直貧寒,妹妹拉姆小學畢業後沒再繼續讀書,跟著父母務農,後來又去鎮上打工。18歲那年,拉姆認識了比她大一歲的唐某,兩人談起了戀愛。
2010年,拉姆和唐某結婚,之後搬去夫家住,很快又生了兒子。卓瑪回憶,第一次聽妹妹訴苦也是在那時候。拉姆坐月子時,唐某出外喝酒,兩天沒回家,後來夫妻倆發生口角,「最後又把我妹妹打了,然後又辱罵」。
這次具體是什麼情形,現在也難以求證。卓瑪說,那時他們全家人都沒當回事,勸解拉姆,說唐某還年輕,不夠成熟。拉姆自己也覺得這是家務事,為了孩子就算了,沒有跟旁人說。
2011年,姐妹倆的母親身患癌症,第二年,還不到50歲的母親去世了。卓瑪說,父親少言寡語、老實巴交,原來都是母親「當家」、主持公道。自從母親去世後,妹妹跟她訴苦的次數就多了。卓瑪也親眼目睹了唐某是怎麼威脅妹妹的。
「那一次我妹妹又被打了,她回娘家來。當時那個男的拿了刀,給我妹妹打電話,說他已經到了老房子的下面,你不下來的話,把你家人怎麼樣,把你怎麼樣。」卓瑪還記得,當時姐妹倆的奶奶還在世,被這些威脅嚇得不敢回家,躲去了鄰居家的豬圈裡。
即便如此,拉姆沒想過離婚。兒子五歲時,拉姆和唐某還補辦了婚禮。穿著白色婚紗的拉姆臉上洋溢著笑容。
其實,她的名字是「阿木初」,「拉姆」是當地一個活佛給她取的小名,有「仙女」的意思。在這些結婚照片裡,拉姆確實美得像一個仙女。
在這些照片裡,記者注意到,都沒有唐某。卓瑪解釋,這次事發後,是她把所有合照裡的唐某都剪掉了,「我不能讓唐某再站我妹妹身邊」。
2018年,拉姆生下一個小兒子。也從那時候開始,拉姆學用短視頻軟體。2018年5月,她發了第一條短視頻,拍的是兩個兒子,她寫——兩個心肝寶貝,愛你們永遠。半年後她發了第二條視頻,和父親一起,她說,「我老爸很年輕吧」。
拉姆開始比較頻繁地更新是在2019年,她也逐漸走紅,有了粉絲。一方面,她面容姣好,能歌善舞,拍一些模仿視頻像模像樣;另一方面,她出身貧寒,什麼活兒都會幹。
拉姆的姐夫仁央說,每年7月到9月,他們要上山採一種叫做羌活的中藥;平時農閒,也會上山採點羊肚菌、冬蟲夏草。
上山幹活很辛苦,首先要爬好幾個小時到高處,而一旦上山,動輒是七八天,採夠了才下山。在山上,有時臉都沒法洗,所以很少有女人幹這活兒。但拉姆總是會抽空回娘家來,一起上山幹活。
仁央給記者看了他們在山上住的地方。後來拉姆也在不少視頻裡發過——一塊勉強能遮風雨的布,幾張能睡的床墊。
他們上山前,會準備補給給背上去,白菜、大米、糌粑、酥油,夠個七八天的生活。簡單的飯菜、艱苦的環境,但拉姆還總在視頻裡笑著,就像她寫的——「帳篷裡都開花了」。記者和好幾個長期關注拉姆的粉絲聊過,「勤勞」、「樸實」、「樂觀」,這些是他們對拉姆的共同評價。
2020年9月初,拉姆再次上山。這次她在山上待了十幾天。9月12日她還發視頻,說自己嘴唇也皴破了,皮膚也曬黑了,「明天就要下山了」。9月14日晚,拉姆在廚房裡直播,還沒幾分鐘,唐某闖了進來。之後,悲劇發生。
記者從警方了解到,縱火之後,唐某自己也受了傷,還在醫院進行救治。民警表示,「很特殊,這個嫌疑人也有傷在身,根據國家的法律規定,我們也要對他醫治、救治。」
縱火前矛盾的升級
在事發前半年,唐某和拉姆的矛盾全面升級。
卓瑪說,2020年3月9日,拉姆給她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剛和唐某離婚了。卓瑪十分意外,因為此前拉姆沒跟家人商量過。「民政局裡面出來了,我妹妹才給我打電話,說他昨天晚上又把我打了。」拉姆後來發了一條小視頻。視頻裡的她眼眶下明顯發紫。
她寫道,「我沒有傷心,反而感覺到自己安全了,孩子們,媽媽會更加愛你們!」離婚後,拉姆搬回娘家住,告訴卓瑪,這次是唐某拿凳子打她,眼睛都給打青了,半邊臉腫了。她忍無可忍。拉姆說,多年來唐某一直對她家暴。
但這次離婚不到半個月,拉姆和唐某兩人又復婚了。據卓瑪說,原因是唐某三天兩頭地來找拉姆,軟硬兼施。「他拿那個兩個小孩威脅我妹妹。然後又來道歉、又下跪磕頭,又保證說以後不打你、對你好。」
復婚之後,拉姆將當初發的、拿著離婚證的那條視頻設置為了「私密」。沒過十幾天,拉姆又被打了。「打得很厲害,胳膊打脫臼了。然後頭上、身上很多地方都是傷。」
卓瑪說,這次他們家人覺得要管一管兩人的事,就組織了調解,找來一個鎮上有聲望的老人,唐某一家也上門,大家就在家門前的空地上談。但兩家人說不到一起去。後來唐某甚至作勢要拿菜刀砍卓瑪。「就不講道理嘛,就覺得我在跟妹妹說了什麼。」這次調解又以拉姆的報警結束。
拉姆下定決心要離婚。她不會寫字,找人寫了一份起訴狀。拉姆向法院提出離婚,並請求將小兒子判給自己。在短短幾百字的文字裡,拉姆總結了自己的感情——「結婚13年,被告因生活瑣事長期對原告進行辱罵毆打」。
拉姆說,她的恐懼到了極點,娘家都不敢回,在一個親戚家借住。等待開庭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件誰都想不到的事。2020年6月10日,卓瑪在店裡忙,唐某因為找不到拉姆、就來找卓瑪,讓卓瑪給拉姆打電話。卓瑪沒答應,雙方言語起了衝突,後來,唐某一個拳頭砸了下來。
卓瑪報了警。送醫後,她被診斷為「左側眶骨骨折,左眼球鈍挫傷」。卓瑪說,她住院兩周,唐家沒出醫療費、也沒人來看她。
6月底,法院通知拉姆開庭。那時卓瑪在醫院裡,她問妹妹需不需要人陪,拉姆堅持,說她可以一個人去處理。等到中午,拉姆哭著告訴卓瑪,說離了,但她沒拿到孩子的撫養權。拉姆說,在庭上,唐某提出——要不就不離婚,要離婚就不準要小孩。拉姆無奈妥協,選擇了離婚。
記者從當地宣傳部了解到,拉姆和唐某的離婚是通過庭外調解的方式進行的,法院也給拉姆提供了法律援助。這次離婚後,卓瑪知道拉姆心情不好。她勸拉姆出外打工,還能散散心。但拉姆想了想,說不行。她擔心父親,也掛念孩子。拉姆說,在家鄉也能掙錢。在一個小視頻裡,拉姆背著一麻袋東西下山,說,「我就是喜歡這樣的掙錢方式,苦中作樂,打工也是掙錢,目標都一樣」。
「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
有粉絲曾問拉姆,為什麼你成了「觀音橋」的網紅,卻離了婚?
拉姆的姐姐卓瑪說,這次事發後,他們家人也反覆地在想,到底是什麼原因讓拉姆和唐某走向了悲劇性的結局。但她認為,這和拉姆發視頻沒關係,因為唐某對拉姆的家暴早在這之前。
但顯然唐某有心結沒解。2020年4月,唐某曾在拉姆發的小視頻下評論,「你每次發作品,別人叫你老婆,你是不是特高興?」不少拉姆發的小視頻下都會有粉絲示好、送玫瑰等。不過拉姆從沒隱瞞過自己的婚姻狀況。她曾回復粉絲,「朋友們我已經結婚了」。離婚後,拉姆曾回復粉絲——「老婆兩個字讓我心痛,朋友不要亂說」,「我只要好朋友、不要老公」。
從兩人離婚的6月,到這次事發的9月,中間間隔了三個月,這期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是否有導火索,因為沒有採訪到唐某,現在仍是個謎。
記者也找到了唐某的家人,唐某的母親婉拒了採訪。她說,只想好好地帶大拉姆和唐某的兩個兒子。唐某縱火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唐家人說他們也不清楚,「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唐母說,「少說為好。因為不想說這些事情,提起來就傷心。」
卓瑪對當地的一些處理也有所不滿。她說,後來面對唐某的動粗,他們家人報過幾次警。特別是2020年6月,唐某來店裡把卓瑪打傷後,家人都覺得唐某很過分,也跟警察反映,希望對唐某有所責罰。後來警方找了唐某問話,似乎沒對他採取什麼強制措施,「當天晚上就放出來了」。
記者從當地宣傳部部長處了解到,拉姆家人一共向公安機關報過四次警,前兩次是無效報案,民警出警後沒事。每次派出所也都按照程序進行處理了。
在造成悲劇的諸多原因中,卓瑪感覺,自家人也過於懦弱,沒能給拉姆足夠的保護。她說,如果母親還在,或許這件事也不會發生。
姐妹倆的父親只會說藏語,記者和他溝通起來比較困難,所以大部分時候是通過卓瑪進行溝通。卓瑪在接受採訪時,這個悲痛的父親就蹲在家門前的樹下,有時沉默,有時啜泣。
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這個父親是在樓上擦油燈。拉姆去世後,按照當地的規矩,家人要給她點上七七四十九天的長明燈祈福。她的父親需要依次地擦這108個油燈,再依次點。「為什麼死的人不是我」,他不止一次跟卓瑪說,還說,如果不是因為還有卓瑪,他就想隨著拉姆一起去了。
卓瑪說,後來她得知,拉姆的最後一句話是在救護車裡面跟父親說的,「她說我死了的話,姐姐來照顧你。」
普法時間pufashijian
Q:您覺得有什麼好的辦法可以幫助到這些身處困境的弱勢一方?A:應該講我們反家暴的立法,特別是在家暴行為所面臨的像刑事責任、民事賠償責任,這些規定非常清晰、也比較有力。但問題來自於兩個方面,一個是我們的執法部門往往面對家暴不願意比較強力的介入,總感覺這是一個家庭間的事情。第二,在家暴個案發生的小的環境當中,尤其是像山村,人們對家暴還是有比較強的容忍,使得執法的力度、還有周圍抑制家暴方面的力度和法律希望達到的強度還是有距離的。所以這時候的整個社會氛圍環境就很重要,要形成一種對家暴行為的輿論譴責。
我們為拉姆的逝去感到深深的惋惜
但更值得思考的是
為了避免類似的悲劇發生
我們已經做了什麼
我們還應該做些什麼……
編輯 | 龔聯康(實習)
維護 | 黎 意
主編 | 王秀敏
案件來源 |《今日說法》節目《夭折的直播》
記者 | 倪瑋 郭震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