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今天在這裡看到的人,所有人,都是蛋殼的受害者。」
撰文 | 徐龍江 巴布爾
編輯 | 楊迪
李霞的銀行卡還剩 1000 元,下周一要給兒子 200 元生活費,信用卡需還 2316 元,這是最低還款額。信用卡之外,她還有30多萬元的欠款。
38歲的李霞,是蛋殼公寓在成都的保潔服務供應商,自今年6月起,她再沒從蛋殼結算過任何款項。待結費用共175萬元,包括四個月的勞務費120萬元和55萬耗材墊資等。為了支付工人們的費用,李霞賣了自己的一套60平米安置房,加上從前的積蓄,還差35萬元。
12月2日,上午9:00,從成都趕到北京的李霞,急匆匆地奔赴朝陽首府大廈——蛋殼公寓總部辦公室。今年北京的冬天格外寒冷,只有2攝氏度,她縮著脖子,緊了緊外套領口。首都繁忙的人們從地鐵湧上地面,步履急促,穿過馬路,一轉眼就消失在無數個寫字樓裡。
朝陽首府大廈門前,已經圍了近百人,冰冷的蛇形鐵欄杆將人群分成兩個陣列。左邊「業主」,右邊「租客」。
朝陽門外大街的早上,圖源/視覺中國
業主們擠擠挨挨,繞成一團。大部分人年紀較大,戴口罩,帽子緊捂耳朵,圍巾護著脖頸,只露出一雙眼睛,死盯著大樓門口的門帘。「這麼冷的天兒,還不能進去排隊嗎?」有人抱怨。中間的人湊成一堆,「嘿!您那屋還住著人嗎?」一說話,水汽就撲到眼鏡片上,「倆月沒收到房租了!再耗下去,明年都收不回,損失兩三萬塊。」
租客那頭,沉默許多。他們把合約卷在口袋裡,有人書包裡裝著電腦,低頭在手機上打字,「我就請了倆小時假。」下午還得趕回去上班。
李霞走過排隊的人群,忍不住嘆了口氣,「這些房東房客哦,也被害慘了。」
01 深夜蹲守
11月16日,消息傳出,蛋殼公寓陷入「流動性危機」,受影響的租客接連在微博上爆出被房東驅逐的消息。北京住建委從18日起,陸續在北京設立了 100 多個接待點,處理蛋殼相關的糾紛,並在19日成立蛋殼公寓專辦小組。
如今,時間已經過去近一個月,蛋殼之局,仍舊混亂、僵持。
繞過排隊的人群,李霞溜到首府大廈的背面,坐貨梯來到二樓。右轉五十米,就是蛋殼公寓總部的辦公室。「這條路只有我們知道。」她在辦公區熟練地拉了把椅子坐下。10月30日,她就從成都來到北京討債,各地一眾討債的供應商在一起,白天、晚上守在這裡,早就摸清了地形。
街頭的蛋殼廣告,圖源/視覺中國
這些日子來,每天上門得到的無非就是「走法律程序」、「回家等」這樣的答覆。但她還是天天來。「好歹做點啥」,「而且政府的人也在,總會給我們這群人一個交代」。
她不來不行,有人一直在屁股後頭催她。十月底第一次到蛋殼總部要錢,到處坐滿了人,她坐在會議室裡等工作人員接待,手機就響個不停,這是成都的保潔阿姨們,「怕我跑了。」吵了兩天,手機屏幕熄了又亮,直到沒電。
「我怎麼會跑嘛?你們要是不信,就到北京來,我在蛋殼總部!」她在群裡發語音。結果三十個阿姨,真的乘火車北上,找到了在總部守著的李霞。晚上,這三十幾個婦女找不到地方睡,李霞就領著她們鑽進會議室,睡沙發,或者拿衣服鋪地上,用背包當枕頭將就一晚。第二天,大夥又面面相覷地在辦公室坐一天。
第二個夜裡,供應商群裡蹦出來一條消息,「副總裁晚上會來公司!」凌晨兩點,幾十個阿姨「活捉」了副總裁崔巖,把他的車團團圍住,車裡的人嚇得鎖緊了門。她們拍打車窗,用力扯車門,「一兩百萬,一個上億的公司,找到老闆,讓他給我就是了嘛。這對他來說,只是小錢啊。」李霞說她當時想得很簡單。
很快,蹲守捉人的阿姨們被帶到了派出所去冷靜冷靜。十幾分鐘後,副總裁被「放」走了。李霞急得跳起來,扯住旁邊警察的衣服,歇斯底裡地喊,「你們不要讓他走嘛!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她也知道不能靠這種方法讓人還錢,但眼淚忍不住地掉,她拍桌子,捶胸,蹬腿,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的無助,「這怎麼辦?要我怎麼辦嘛?」瞪著牆壁,在凳子上幹坐了一夜,出來後,她們再也找不到任何「老闆」了。
李霞自己的老闆夢也破碎了。自從初中畢業後出來打工,收銀員、服務員,她都幹過。前幾年,開始做保潔,玻璃、門板擦得乾乾淨淨,「我就是做事很讓人放心。」客戶都喜歡讓她來打掃、也給她推薦生意,後來她就給成都的長租公寓當保潔人員,和丈夫一起做,她負責臥室,丈夫負責公共區域,夫妻倆一個月的收入接近一萬五千元。
上年初,她打聽到成都蛋殼在招新的保潔供應商,電話過去,對方是蛋殼的採購人員,說做這個生意不需要什麼成本,清潔用品、工作服,公司都會提供,「你只用註冊個公司,自己招人,保潔人員工資都能自己定。」她早就對長租公寓有所了解,除自如外,就蛋殼做得最大,分布在全國各地。
流程進行得很快,三個星期,採購人員就從北京搭飛機過來了,說起話來有板有眼,「錢一定會準時給。」她花了 3000 元註冊公司,又把之前的同事招進來,每單比其他供應商多給 5 元。
與蛋殼的合同約定,衛生清掃費以套結算,臥室不打掃,衛生間、臥室、客廳算一套,每套39元。按區域劃分工作區,她分到了青羊區和成華區的接近7000套住房。7000套房,每套房每個月清掃兩次,意味著每個月至少有56萬元的收入。粗粗計算,除去阿姨們的工資、房租費、工具成本,她們夫妻二人每個月也可以有 7 萬元利潤。
圖源/視覺中國
籤下合同的那天,她很興奮,第一次當老闆、做生意,去商場逛了一下午,給自己買了件 500 元的風衣,又給丈夫和兒子各買了一條牛仔褲,「那時候感覺好牛逼。」
她沒多想,蛋殼這樣的大公司,為什麼跟自己新註冊的小公司籤約。現在回想,她覺得蛋殼也許就是故意找又新又小的公司合作,延長帳期。
合同上約定的帳期是 45 天,每個月 10 號為對帳日,供應商需要把發票寄給蛋殼,蛋殼應該在對帳日45天之內將款匯入帳戶。但每次,蛋殼的回款都會跨過兩個月,李霞去找蛋殼採購,對方回答,「這麼大公司,差不了你這點錢。」
按照常理,甲方不能如期付款,理應算作違約,並在合同中明確約定違約賠償標準。但是李霞和蛋殼的合同裡,對此卻隻字未提。
直到她來北京討債,一字一句念到合同第 7 項,「權利和義務」時才發現,「全是我的義務,蛋殼的權利,欺負我們沒讀過書啊!」
02 如此解約
9:30,接待業主與租客的時間終於到了。
寫字樓大門的門帘掀起,一個脖子上掛著淺藍色「蛋殼公寓」工牌的人走出來,低著頭,把手裡的卡片砌整齊。
仿佛魚塘裡投進了一把魚食,人流迅速地湧向一角。人們厚重的衣服彼此摩擦,手臂越過前面的肩膀,攤開手掌心,在圍欄外晃動。「別擠,別擠,今天現場號200個啊!」工作人員說著把一張張紙條塞進揮舞在面前的手掌裡。白色的小紙條,手工裁剪的,沒有編號,只寫著「下午 15:30 前入場有效」。
現場的業主們,普遍的訴求是收回房子。當然最好還能拿到因蛋殼違約而欠下的租金。
在蛋殼總部,這個訴求被模糊地重構和詮釋成兩個字,「解約」。
田鶴今天就是來拿「解約」證據的——一份解約合同;手機 APP 上顯示的」已解約「;或是一份有公信力的解約文件。只要帶「已解約」三字的,都成。
在蛋殼公寓的長租模式下,蛋殼與業主籤訂《財產委託管理服務合同》後,再與租客籤訂《房屋代理租賃合同》,也就是「二房東」的角色。紫梧桐資產管理公司,即蛋殼公寓所屬公司,代表業主,與承租人籤訂租賃合同,收取租金、押金、定金。
總部一樓被圍得水洩不通。
本質上,租賃關係仍然發生在租客和房東之間,但是由房東的「合作夥伴」——蛋殼,替房東為租客提供租賃服務並處理出租事務,因此當蛋殼「跑路」時,房東仍需要繼續履行與租客之間的租賃合同,提供相關服務。
所以,「解約」裡解除的,只是房東和蛋殼之間的委託代理關係。
在房東未收到房租的15天後,房東可以蛋殼違約為由終止對蛋殼的委託代理關係,他們需要自行籤訂一張解約通知單,並且有證據表明已交由蛋殼,到這兒,房東與蛋殼的委託關係才算終止。
兩年前,與蛋殼籤約時,田鶴沒覺得會有什麼問題。當時蛋殼管家跑過來看房,「姐,房子我們都會裝修一遍,您每個月等著收租就行。」給出的價格比市面價高出 200 元,她想著找中介省心,就籤約了。
那幾年,租房市場的發展正在享受」租售並舉「的政策紅利,也是蛋殼風光得意,跑馬圈地的時期。2018年2月起,蛋殼陸續拿到B輪投資1億美元,B+輪投資7千萬美元,短短一年,管理的房屋數量從5萬2千餘間飆升至23萬餘間。年底,新浪財經揭曉當年「中國經濟潮流人物」的榜單,蛋殼公寓CEO高靖排在榜單的第二名。
籤約前,田鶴倒是仔細地翻閱了每一頁合同,其中,第八條「合同的解除」中註明:乙方(蛋殼公寓)延遲交支付租金滿 15 個工作日,甲方(業主)有權單方解除合同,乙方應賠償甲方兩個月租金。「如果他們違約,即便我單方面解約,我還能多拿兩個月房租呢。」
直到一個多月前,她卻發現,「解約」的流程和狀態的確認,都撲朔迷離。
11 月 24 日,違約期 15 天剛過,她就打了客服電話,「建議您去接待點解約。」人工客服回答她。
她請了半天假,去了通州區物資學院旁的接待點。接待點設在一家火鍋店隔壁,很簡陋,鐵皮搭起來,外側還噴有辦證廣告。站在門口等了一小時,進去剛坐下,工作人員拿給她一張解約通知單,姓名,電話,地址,一項一項填完,中間一大片空白裡寫著「沒收到租金」,籤個名,五分鐘不到,完事兒了,「書面的解約儀式這就辦完了?」速度快得讓人有點不敢相信。
一解完約,她「名正言順」地找到了租戶這兒,當著兩位租戶的面,掏出手機,「吶,已經解約了」,結果一刷,又刷, APP 後臺顯示,合同「正在履行中」。
到底解沒解,她也糊塗了。
圖源/視覺中國
北京市京師律師事務所律師顧曉明,在「央視社會與法」微博平臺開了一期視頻,清楚地解釋了」田鶴們「的疑問:即使房東單方面和蛋殼解約,但解除的也只是雙方的委託關係,而房東和蛋殼在解除關係前的授權行為仍然擁有法律效力。也就是說蛋殼與租客之間的合同仍然有效,租賃關係並沒有破除,只要租客們不存在任何形式的違約,他們的居住權利就受到法律保護,房東無權將其驅趕。
在這樣的合同關係中,只有業主與租客達成協議,共同解約。房東才能真正拿回自己的房。
和大多數房東一樣,自以為已經解約的田鶴,和租戶之間的戰火已經燃起來了。
在房子裡爭執,打12345市民熱線,熱線讓她和租客協商或者叫警察,警察來了,讓大家不要鬧事,協商解決,實在不行一起去趟居委會,找居委會,登記了一大串信息,折騰一圈,最後還是那句話,「我們建議雙方冷靜下來,好好協商。」
租客提出,以五折的價格繼續籤約,田鶴無法接受。她做留學顧問,疫情期間留學業務縮減,她的收入也減少了近一半,每個月不到4000元,房租是她現在重要的經濟來源。
租客這邊,也已經提前交過一年的年租,她們同樣不能接受解約。
田鶴想過直接起訴蛋殼。去諮詢律師,「至少要六個月訴訟期」,她耗不起,又回到收房子的戰場上。
中間也好像有了「轉機」。11 月 28 日,蛋殼 APP 的首頁出現了新的模塊,「業主自助解約」和「租客自助解約」。點解決按鈕,「您一旦確認結算解除合同會立即生效,無法恢復。」點擊確認,收到的卻是一條包含租客電話號碼和姓名的簡訊,旁邊有文字貼心提示,「您可以聯繫租客。」
回到個人中心,查看合同狀態,依舊是「履行中」。
田鶴問群友,他們說,「有個屁用,那幫租客不解約,就一直耗著。」她坐在辦公室裡抓狂,「這不又繞回來了嗎?」
12 月,距離沒收到房租已經過去整整一個月。她再一次打電話給蛋殼客服,「什麼時候可以完成解約?」她覺得自己很可笑,明知道對方的答案,但還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問。「這邊需要您去和租客協商,讓她們也點擊解約。」啪,她直接掛了電話。
「感謝您致電蛋殼公寓。下載『蛋殼公寓』官方 APP,關注每日更新房源動態,優惠活動時時更新,您口袋裡的租房管家。」蛋殼的簡訊隨之駕到。
她決定趁著剩的最後一天年假,去趟總部。
03 業主請排隊
進入蛋殼總部辦公室的隊伍,又在一樓大廳停了下來。
通往二樓的電梯停了。兩個黑大衣上別著紅袖章的人站在起點把守,中間放著一個維修牌,人們無法跨過去,「他們是住建委的人。」掛著蛋殼工作牌的人指著帶紅袖章的人說。
「不要擠,不要擠,站穩。」幾個人大聲喊。
門外冷風中等了半個多小時,門裡繼續等。」還等啥呢?「十幾分鐘後,一位光頭大哥忍不住,衝著前面喊起來。旁邊的人起鬨,「外面等,樓裡等,你們到底辦不辦事兒?」抱怨、咒罵在大廳上空飄蕩。
直到又有蛋殼工作人員出現,欄杆才打開。守著扶梯口的人要求查驗號牌——他們也看不清號碼牌,瞥見個白紙攥在手裡,就放行。
田鶴隨著人群向上湧,生怕隨時伸出一隻手把自己攔下。到了二樓,她發現不遠處還是在排隊?彷佛為了消磨掉人們的耐心一樣,他們又被帶到左側的通道裡,繼續排起來。
隊伍前面,穿黑色制服的警察、戴紅袖箍的住建委工作人員和帶著藍色工牌的蛋殼員工在組織秩序。一個站在隊伍旁邊的保安,是三天前才被叫來的。
他說,自己沒有固定工作地點,哪兒缺人就去哪兒,疫情時還去過一些小區門口守著。前幾天,老闆聯繫到了這個活兒,就帶著他們一起過來站崗,主要就是維持秩序。至於到底是幫誰幹活,他並不關心,反正在這兒,站累了可以找地兒坐著休息,一天能拿一百塊錢。
有紅袖章們向隊伍走來,通知大家掃碼。打開微信掃碼,是一個登記系統,業主們再一次填寫了一系列信息:名字,住址,最後一次收到房租的時間。
蛋殼總部的排隊標識。
隊伍裡的人大多是老人,手機上的字像豌豆那麼大,微信界面只能容下兩句對話,把手機擺得老遠,眯著眼,打出幾個字,勉強把表填完了。一個戴深藍色帽子的大爺,填完登記表才反應過來,房子是他兒子的,他填了自己的名字,「他要上班,哪有時間過來這裡。」
這些信息,田鶴不知道填了多少次了,去通州的接待點填,打12345電話的時候被問,現在到了總部還在填。她實在不能理解,這些基礎的並具有共性的問題為何要一遍遍填寫。
上午的接待就在這裡排隊那裡排隊中結束了,還有 20個人的隊伍停滯在原地,巴巴地等著,沒有人下樓吃飯。辦公區的二樓到處擋著鐵欄杆,門口,電梯口,隊伍頭,隊伍尾。
唯一暢通的,是離開的電梯,可即便餓著,也無人離開,「只要下去,再上來就難了」。
大廳裡,保安垂著頭坐在大廳的角落,兩個查驗預約號的蛋殼女員工,胸前懸著工卡,擺出一張桌子,放著登記表格和遞進來的外賣。
外賣盒飯隨即「引爆了」一場口水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哥,噌地跳到大廳的燈光下,他先把口罩褪到下巴,後來又一把撕下,睜大兩隻眼睛,朝著吃外賣的員工嚷, "我們在這站著,座兒都沒有,這麼死等著,你們不辦事兒,還弄個大飯盒跟這吃著,你們是大爺?你再吃試試?」
大廳安靜了,原本無處不在的嘈雜聲瞬間停頓,過道裡的,大廳裡的,門口的,都望向他一個人。接下來的三分鐘裡,他送上了27句「他媽的」。
「你們不作為,我們民間作為!」後半句聲量又上了一個臺階,「來,誰歲數大的,您甭客氣,你們先進去。」他朝著過道用力揮了揮手,鼓舞站在過道裡的人「行動起來」,坐到大廳裡來。
沒有回應。業主們沉默地站立在原處,互相望一望,沒人走出來。
二樓的排隊隊伍。
出來了一位警察。住建委的人介紹,這是「王隊長」。
王隊長口罩裹得嚴實,語氣卻出乎意料地溫和,「來,大家都近點。」人群裡頭發花白的幾個老人,坐到王隊長身邊的小凳上,離得稍遠的人,舉著攝像機,按下了錄像鍵,人們預備好了,聽他有什麼「說法」。
「我一個月前就開始接觸這事了,在這裡當差,什麼事都見過,但這公司的情況,是我十年以來遇到最複雜的。」聽到這位王隊長語氣誠懇,很多人放下了手裡的攝像機,「我要告訴大夥,你們今天在這裡看到的人,所有人,都是蛋殼的受害者。」
兩個蛋殼的員工受罵後,沒有再動筷子。她們也沒走開,只是僵直地坐著,鉗起外賣盒藏到不顯眼的地方,嚴嚴實實地拉上藍色的口罩,遮住半張臉。
04 兩面話術
下午2點鐘,辦公室重新開始有了聲響。總部的辦公區域分成四塊,左面接待租客和業主,兩者分批進,每次進十幾人。
繼續等了兩小時,田鶴被領去了一個五平米的小會議室,和另一個業主一起。田鶴先說了自己的情況,「您這很簡單,您再去找他們,心平氣和嘮一嘮,您就說我這接受的是最大損失,最後給三天,如果三天不搬走,我只能斷水斷電。」
工作人員說得太快,田鶴沒跟上。她打開了錄音,讓再說一遍,對方跟背課文一樣流暢,「您就說反正警察也來過了,也記錄在案了,你們愛搬不搬,三天後我準時去物業斷水斷電。」
「警察不是說不行嗎?」田鶴從沒想過真的這麼做。
「您聽我說完。您把合同列印下來,再拿著房產證,警察來了,您就拿給他看,告訴他合同中有明確規定,超過 15 天收不到錢,我就可以自行收房,我已經提前三天說過了,他們不走,活該。」——這是一套話術——「其實剛到 15 天時,我就應該把他們趕出去了,出於我的好心,讓他們住到現在,他們不領情。」工作人員加重了語氣,「在警察跟前,您就這麼說。」
「有任何疑問,您讓他們找蛋殼。」工作人員直白地說了出來。
「找蛋殼有用嗎?」田鶴也有點懵。
「您想不想收回房子?您就告訴他們房子是我的,房產證也是我的,我現在就斷水斷電,這是我的合法權益。」
「那如果他們說合同正在履行中怎麼辦?」
「你讓他們去找蛋殼履行,告訴他,你去找蛋殼,愛怎麼履行怎麼履行,我就履行我對房子的義務。」
在辦公室裡呆了十分鐘,她被送了出來,獲得了一套話術。她說不上哪兒奇怪。走出大樓,風吹過來,才意識到,飛盤還是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租戶們都是中午之後才來的,他們被零散地帶到各個工位上。
蛋殼總部的工位都已搬空。
王詩怡和高昊,兩人是室友,前者的租期到明年五月,後者早一點,到三月份。上個星期,房東來過三次,想讓她們搬走。一次次被上門驅趕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她和高昊分別請了假,決定來蛋殼總部問問。
「還剩五個月,我這錢怎麼辦?」
工作人員俯下身,胸前的吊牌在兩腿中間晃,「你等業主解約,然後你們就可以無責解約了。」
「無責解約之後呢?」
「蛋殼會把錢退回你的帳戶。」錢退回的是蛋殼APP裡租戶的帳號,租戶可以發起提現。
「可是錢提不出來啊。」
「那你們就不要解約。」
排隊兩小時,談話十分鐘,「沒有保障,至少房東能拿回房,那我們租戶呢?」他們不打算申請解約,這兩個年輕人清楚,如果租戶發起解約,就再無法行使合同賦予他們的房屋使用權了。必須等到錢能提出來,再發起解約、搬走。
離開的時候,王詩怡問工作人員,「房東上門鬧怎麼辦?斷水斷電怎麼辦?」對方馬上回答,「你們找警察、居委會,他們不能這樣做的。」
是不能,但卻發生了。
租客嚴錳選擇離開。一天下午,在公司,他從電話裡聽到那頭室友吐出「房東斷電」,這四個字像馬桶裡抽水的黑洞,迅疾把他的生活吸進了黑洞。趕回家時,天已經黑了,打開門,兩個室友就一聲不吭地坐在黑漆漆的客廳裡。他們平時各自在房間裡,很少見面,這晚也仍然看不到對方的表情,對著眼前的濃黑說出了最差的打算——如果硬要趕人,就辭職回家。
房東最後沒有趕人,而是第二天抱著一疊厚厚的英文帳單,敲開了他們的門,一頁一頁,向嚴錳細數了自己的兒子在加拿大的不容易,「他那兒生活成本高,又沒有收入,就指望著我這點租金過日子」。
等到嚴錳離開後的第二天,他猛然覺得那個眼前鋪滿英文帳單的下午,是一場租戶和房東之間的「比慘」,被套路的痛楚感擊中了他的後腦勺。「他都北京兩套房了,我一個四川農村來的人,就該找兩張照片甩給他,告訴他,我們全家都靠我一個吃飯呢。」
可回頭一想,白天手頭的工作就已經疲於奔命,晚上回去還要和房東糾纏,「太累了。」
下午3點30分,最後一批租客與房東陸續進場,大廳變安靜了。人群被拆散在各個細碎的角落,隔間裡,工位上,一個員工對著一個訪客,看不到外面的境況。
本不開闊的空間,被圍擋出一種迷宮的格局,想找人,更是不容易,房裡有人說話,循著人聲過去,是牆,繞過牆,又有牆。
圖源/視覺中國
迷宮的邊緣,到處散布著零星的出口,打開,門後面是漆黑的通道。人們從這些地方陸續離場。
也有人還不願意離開。「蛋殼公寓」四字LOGO牆,一張「解約通知」從一個黃棉衣老太太手裡,啪地一下,貼在了「殼」字上。她逐字逐句地宣布:「我單方面和蛋殼公司解約!」
她在進行某種儀式,近乎粗暴地把來往的行人趕開,給自己留了一塊空白的範圍,掏出手機,打開鏡頭,調整、直到視頻裡能看到「蛋殼公寓」四個字,也能清晰地看到「解約通知」上的每一個漢字。
她開始一字一頓,熟練背誦出提前寫好的書面語句:「我是業主,現在身在蛋殼公寓,蛋殼公寓已拖欠我房租20天,本人多次通過蛋殼公寓服務電話聯繫,電話均無人接聽,並且本人數次到蛋殼公寓位於朝陽首府的辦公地址,嘗試與蛋殼公寓交涉房租事宜,均無人接待。故此,本人宣布與蛋殼公寓解約,即刻生效,同時本人保留通過法律程序追究蛋殼公寓違約責任的一切權利!」
田鶴看到了這一幕,覺得可笑,業主這樣的單方面的解約又有什麼用呢?
05 難道沒有說法了嗎?
下午4點,租客們大多都趕回公司上班了。房東們在辦公室來迴轉悠,回張望有沒有「戰友」在附近,等著互問「戰果」。
有人收到一條簡訊,「租戶可與業主友好協商,建立新的租賃關係。」截圖發到「業主戰友群」裡,兩個小時裡,只有一句回覆:「系統發的,都一樣。」
5點,外邊的天黑了,租戶和房東們人語漸息,然而總部裡邊的戰爭還沒完——受害的不僅是房客與房東。
辦公區右邊傳來吵鬧聲,「既然早就沒錢了,那為什麼還要我們幹活?」十幾個維修工把供應商圍了起來。聲量最大的那個工人,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也鼓起來。站他旁邊的人,反身摸出一個腰包,掏出綠色的藥盒,是治糖尿病的,他在空中揮了幾下,拳頭握緊,「我就問你,你是要我活,還是要我死!」
「今天沒有人會死。」警察又出現了,推門進來,原本圍得水洩不通的黑色人群讓開一條路來,警察徑直走到圈子中央,「你們有什麼事情找蛋殼,供應商也是受害者。」
「這裡不就是蛋殼嗎?」「難道就沒有說法了嗎?就這樣了嗎?」第一個提出質問的人聲音越來越小,大家都不說話了,聽著他的抽泣聲。
被對峙的供應商裡,有從廣東坐火車來的家具供應商,想討回自己的 90 萬,他手底下有 12 個工人,拖欠兩個月工資。有從上海來的保潔公司老闆,被拖欠 310 萬,牽連 60 個家庭......據目前被統計到的數據,涉及被拖欠的帳款有一億兩千萬,牽連家庭達到 4027 戶,「這只是一小部分。」
不完全統計下,供應商拖欠情況,圖源/受訪者提供
李霞也站在這些人裡,默默抹眼淚,這幾天手機微信群裡一直有人「喊」她,「2020 年還剩一個月了,」「年底了,工資怎麼回事?」滿屏的問責。
李霞找個位子坐下,扯著身上背包的拉鏈,「這是我兒子的書包。」她已經一個月沒見到兒子了。十月初,丈夫和她辦了離婚,她不想談這件事,只說「我欠著債,也不好拖累人家。」只是和兒子沒法在一起,心裡堵得慌。
她賣掉的是自己僅剩的房子,拿到錢馬上發了工資。現在,看到員工還在逼問她,她也生氣,「一起吃肉的時候,誰說過我的好?現在都來落井下石。」
站在她旁邊的張哥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他是窗簾供應商,被拖欠近兩百萬。他拿下了重慶的窗簾生意。前幾次來總部時,是鬧得最兇的那一個,把桌子的角都錘斷了。現在,他也不敢回重慶,工人們堵在他家門口。
他們都住在蛋殼總部的對面,拐進一條小巷,繞到樓後面,一個居民樓地下室裡的旅館裡。李霞,張哥,還有一個裝修工頭張叔,聚在一起。150 元一晚,一天一交。
朝陽門外大街的夜晚,圖源/視覺中國
下午7點鐘,人群終於散盡。
白天一直維持秩序的一位蛋殼女員工,用力蹭了蹭那些劃在棉襖上的筆跡,彷佛要擦去黏在身上的怨氣。她是蛋殼的一名質檢員,2018年,大學畢業從河北來到北京,蛋殼公寓給她開出每月 8000 的工資,不用坐班,到處跑著驗收房屋。在蛋殼的三年,她挺滿足,公司氛圍很輕鬆,領導沒有架子,時常和他們聚餐。
從今年十月,她就再沒拿到工資了。第一個月時,公司發通知說資金馬上到位。那幾天傳出消息說鏈家要收購蛋殼,公司股票蹭蹭往上漲,他們都覺得公司不缺錢。到了第二個月,每天都有人到公司來鬧事,辦公區域裡站滿了人,一開始是零散的房東、租戶,後來碰到幾十上百的工人,就站在旁邊,盯著他們辦公。
如今領導和同事都已不見蹤影,每天看著辦公室人影幢幢,吵吵鬧鬧,她有些疲憊,作為員工,她不知道下一步可以去哪裡上班,作為蛋殼租客,也不知道自己的「家」還能住多久。
黑暗灌進寫字樓,她低著頭,默默收拾書包。此時一看,空蕩蕩的辦公室裡不知怎麼回事,到處都是電線。
黑色的,白色的,從天花板的破碎處,從外賣盒堆積的角落裡,探出來,伸出來,有的懸著,有的攤開,好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