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0日晚,熱依木江結束了一場家庭宴會的演出,背著他的長長的樂器—彈布爾,從他老師的朋友家裡走了出來。此時喀什已經進入到陰冷的季節。
當晚的演出氛圍輕鬆而隨意:主人和客人圍坐在擺滿乾果和小吃的桌子四周,熱依木江和他班上的5名同學坐在一側,簡單地吃了些麵條之後,很快找到了與宴會和諧相處的竅門。在老師的鼓勵下,他們試著演奏,最初的琴聲還透露著羞怯,但很快就轉入到奔放的境界,使維吾爾音樂中那種熱烈飽滿的情緒灌滿了整間屋子。
主人和客人都對演出者的技藝充滿讚賞。大家的評價讓熱依木江流露出靦腆,他在交流中所用的有限的漢語表明,他此刻的心情相當不錯。
22歲的師範學院學生熱依木江是南都記者接觸到的喀什年輕人之一。在這裡,我們進行了大量的採訪,最終試圖在本文記錄幾種不同類型的維吾爾族年輕人。他們很難歸類,卻又擁有一些共同的特點;我們無法做到全面觀察,但他們的故事或許可以提供一些參考:喀什的年輕人,他們正期待著一個怎樣的未來?
亞力坤,19歲,高中生
「跑酷」青春
「沒有付出的訓練,哪來的超越自我」
19歲的亞力坤·多力困有點瘦瘦的,臉上則表現出一種驕傲和自信的神情。這是因為他能完成很多人無法完成的動作:在古城上空,他可以從一堵牆跳到另一堵牆,越過障礙物,或者在一個指定的地方定點空翻轉牆。
這是一種被稱為「跑酷」的運動,正流行在那些現代化的大城市,擁有很多年輕的追隨者。在喀什,亞力坤屬於開創者之一。正在準備高考的他屬於很酷一類的年輕人,現在全部理想都在於通過訓練挑戰自己的極限。這代表了一種全新的城市冒險精神。
他最早參與創建了這個名叫D SB的團隊。D SB即「危險超級男孩」的意思,團隊成員經常活躍在人民公園和古城的土牆上,進行一些富有挑戰性的動作。成員之一的凱塞爾江剛剛代表新疆參加了一次全國性的比賽。
11月8日下午,亞力坤和他的團隊準備在古城的上空表演。他們用一種很酷的方式出場,在簡單的熱身後開始了驚險的動作:阿不都海尼從高處打了個空翻落地,亞力坤從一堵幾近坍塌的土牆跳到了另一堵牆上,還有兩個隊員在屋頂的邊緣進行倒立。
整個表演的過程都讓人感到擔憂,最終他們被一個居住在古城裡的養鴿人驅趕。
但亞力坤認為自己已經具備了經驗,能夠很好地控制風險。他是在6年前開始接觸這項運動的,看到一個朋友在練習跨越障礙物,就像成龍的動作電影裡一樣,他當時還在想:「這人有病啊,跳來跳去的。」
對方告訴他,這是「跑酷」。他開始並不能理解,但最終發現了這種運動的魅力,感覺跳起來的時候特別酷。最初,他和朋友米爾卡密力一起練習,兩個人喜歡往高處爬。「跑酷」需要從基本功開始,進步一點都會相當吃力,但完成了更複雜的動作時也充滿了滿足感,亞力坤說。
米爾卡密力漸漸產生恐懼,最終選擇退出,並警告他,「你不要玩了,太危險了,容易摔斷腰。」亞力坤卻堅持了下去。到後來,他膽子越來越大,也有更多的人參加進來,其中包括D SB團隊的隊長阿布都沙拉木。
亞力坤最佩服的是俄羅斯的跑酷「大神」,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解他們這種運動。在古城裡,他們經常遇到好奇的圍觀者,還遭遇過警察的阻止。在一個小區練習時,他們曾被一個上了年紀的大媽警告,如果不停止練習,將要報警,無論他們怎麼解釋都沒用。
這種運動也意味著危險:亞力坤曾在一次空翻時沒有掌握好節奏,脖子摔在了地上。在最近的一次訓練中,他的手心磨破了很大一塊皮,但是他在朋友圈發微信說:「沒有付出的訓練,哪來的超越自我。」
他信奉自己的力量,並試圖達到自己身體的邊界。
熱依木江,22歲,師範學院學生
音樂夢想
他覺得彈布爾的特點更能表達自己對生活的理解
很難完整地概括熱依木江的特點,他顯得很嚴肅,事實上又相當樂於和人交談,只要語言允許,他還試圖把自己對音樂和人生的看法全部都說出來。
熱依木江今年22歲,屬於那種充滿理想而又時而有些迷茫的年輕人。他出生在英吉沙縣烏恰鄉的一個普通家庭,父母都是世代繼承祖業的農民,靠種植棉花、黃豆和小麥養活了家中的6個孩子。
他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因此天然得到了更多的寵愛。他覺得這讓他在發展音樂才華方面受到了支持。熱依木江的父親和現在的他同樣年紀的時候,曾是一個彈奏熱瓦普的高手。
熱瓦普的特點是能夠發出熱鬧歡快的音符。熱依木江則更喜歡節奏緩慢的調子,當他試著尋找自己的樂器時,第一次聽到彈布爾的聲音就被吸引住了。他覺得這種樂器的特點更能使自己在音樂中表達對生活的理解,那種緩慢的音色也更符合他表現出來的性格特徵—他整個人的狀態在演出中被推到了極致。
熱依木江滿足於維吾爾音樂的特點,認為《十二木卡姆》中說了很多道理,甚至可以找到生活的全部答案。他說,他既在這裡理解愛情,也在這裡理解父母和家庭。
這種對於理想的追逐背後是家庭的支撐。熱依木江選擇在喀什師範學院讀音樂,這意味著很大的開銷,他的三個已經工作的哥哥努力出資維持他的學業。
當談到自己的前途時,熱依木江希望能夠到北京表演,投奔在那裡開餐館的朋友。但他又不清楚,北京是否有適合他表演的機會,適合他的工作。
對於喀什的年輕人來說,這個時代比他們父輩的時代增添了更多的維度。熱依木江的學校位於喀什的東巴扎附近,沿著吐曼河的對岸,古老的高臺上,民居越發滄桑古樸;但全新的更加穩固的建築也沿著阿熱亞路展開,體現了一種粗獷與細緻的結合。
新的城市文化流轉於這古老城市的縫隙裡。既擁有傳統的秩序,也有與之抗衡的力量:這涉及的不再是簡單的生存問題,當那些新出現的事物與傳統遭遇時,意味著更多觀念上的碰撞、融合和調整,並滲透到這些喀什的維吾爾青年對生活的理解中來。
依馬木艾山,24歲,基層幹部
村官「不抱怨」
「我父親對我說,要堅持,什麼樣的困難都能夠解決」
依馬木艾山能夠說流利的漢語,待人接物時也可以在漢語和維語的方式中自由跳躍,而又使之符合各自的特點。他的父親是喀什的幹部。
依馬木艾山最初想要成為一名研究宇宙奧秘的天文學家。他痴迷於U FO等神秘事件,但當本科畢業時,考研的失敗使他對宇宙的嚮往遭遇了挫折。最終他成為一名大學生村官,喀什市郊的多來特巴格鄉的村官。
他需要負擔的任務是這個城市擴大所帶來的問題,這意味著巨大的工作量:調解矛盾,還要保證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在2012年參加工作之初,依馬木艾山感到了壓力,最終依靠心理學的觀點戰勝了自己的沮喪,這種觀點來自《不抱怨的世界》,這本書給了他很大觸動。
父親也給了他指導。在依馬木艾山的理解中,父親的故事充滿勵志色彩:他年輕時是一個農民,需要參加農場沒有報酬的勞動,最終他擺脫了生存的困境,並通過學習考上了大學,成為公務員。
「我父親對我說,要堅持,什麼樣的困難都能夠解決,人可以靠自己改變命運。」他最終選擇承受生活的壓力,開始逐漸適應目前的工作節奏,並在精神上對心理學產生了更廣泛的興趣—他理解的心理學建立在主持人樂嘉提供的一套理論體系上。他能夠順暢地閱讀漢語書籍,並對自己進行了性格測驗。
這個測驗的結果是:他屬於A B血型,性格裡擁有樂觀和積極向上的特點。依馬木艾山相信自己的這種特點,並努力用它來應對工作。
阿依努爾,25歲,公益組織創建者
愛心力量
產生設立「母親之家」的想法,是因為她自己母親的困局
依馬木艾山的同事阿依努爾同樣是一名大學生村官。她擁有更多的想法。此時她正投入到一項全新的事業中,籌劃建立一個照顧腦癱患兒的公益組織—母親之家。這佔據了她很大的精力,同時也代表著她的一種樸素的信仰,她相信依靠愛心的力量可以改變那些陷入困境的家庭的命運。
對於阿依努爾來說,這也改變了她自己的生活。她今年25歲,還沒有結婚,高高的髮髻盤在頭上。在康復中心見到她時,這個女孩的表情顯得很疲憊,又充滿一種羞怯的特點。
阿依努爾的「母親之家」設在艾斯勒庫勒村的村委會樓上。11月1日下午,她幫助一個腦癱的孩子做康復訓練,把他的腿抻直,每次動作都會讓那個孩子產生痛苦的表情,並大聲尖叫。
孩子的母親坐在一邊觀察著她的兒子。很難用詞語形容她此刻的表情,那是一種介於絕望和希望之間的神情,這種神情被定格在她的臉上,顯出一種漠然的態度,她一動不動:已經嘗試過無數次了。
阿依努爾的「母親之家」,擁有20多個這樣的維吾爾母親。她們都因為腦癱孩子的出現陷入困境,有的甚至被丈夫拋棄。她們為孩子日後的生活感到憂心忡忡。
阿依努爾最初產生設立「母親之家」的想法,是因為自己母親的困局。她的三妹瑪依努爾也是一名腦癱患者,這意味著瑪依努爾從小就在歧視的環境中長大。
媽媽經常為此哭泣,她對阿依努爾說:「如果我去世了,誰照顧你的小妹妹,這些孩子就這樣一輩子活下去了。」
阿依努爾覺得,這個社會上缺乏更多的愛心。她至今不敢讓妹妹跑到外面玩,擔心她被同齡的孩子欺負。儘管不會表達,妹妹經常纏著姐姐,拉著她要求把自己帶到室外。作為家中的老大,阿依努爾要承擔起照顧妹妹的責任,但她擔心自己嫁人之後情況將變得完全不同。
最終一次培訓使她產生了建立「母親之家」的想法:她到南寧一家腦癱患兒培訓機構學習,回來之後開始嘗試給妹妹進行康復訓練。
她說,經過訓練這些孩子是可以自己走路、吃飯和上廁所的。然而在邊遠的喀什,並沒有提供這樣服務的機構,那些腦癱患兒的家庭面臨的結局只能是絕望。
現在越來越多的母親加入到阿依努爾的「母親之家」,並嘗試著對自己的孩子進行訓練。但阿依努爾知道,自己並不專業。她希望有義工來幫忙,這種想法卻並不樂觀,事實上她已經陷入了困境。
阿依努爾的康復訓練地點是鄉政府免費提供的場所,她沒有更多的錢投入「母親之家」,而想要獲得外部捐款則必須要完成民辦非企業的註冊,這意味著她需要得到民政部門和殘聯的批准。
阿依努爾說,在喀什這樣的事情可能沒有先例,自己現在能做的是把這些孩子訓練好。她甚至收養了一個棄嬰。這個名叫熱西達姆的女孩最初被一個計程車司機撿到,送到了這裡。司機會定期來看望孩子,並帶來食物。在阿依努爾看來,熱西達姆的智慧恢復得非常好,能夠理解一些簡單的事情,這讓她對自己的信念產生了信心。
阿提凱姆,22歲,紡織廠工人
時髦女工
「地裡的活很辛苦,她們對我說,你打扮得挺漂亮啊」
無論是「跑酷」少年亞力坤,還是大學生村官依馬木艾山、阿依努爾,他們都有自己的目標。「人的想法捉摸不透。」依馬木艾山說,人應該通過學習把自己完善好,最後要幫助其他人達到他們的目標。
這是他在村官任上的努力之一。他正在為村裡一些年輕人感到擔憂,想要說服他們從事一份穩定的工作。這些年輕人顯得對未來沒有危機感,他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錢夠吃飯就行了。
「這和他們的觀念有關。」依馬木艾山說,他們只想做小工,幹一天活賺個200元錢,當天拿到錢就可以生活了,直到兩三天後把錢花光。
22歲的阿提凱姆卻覺得,時代正在發生變化。她在一家紡織廠的現代化車間上班,成了一名紡織女工。這意味著她按月取得報酬,在以前這是不可想像的—人們更希望當天拿到錢。
阿提凱姆打扮得很時髦,在她老闆的辦公室裡見到她時,她沒有戴頭巾,整個人顯得充滿活力。她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在同一個工廠上班,比她小一歲。她說,跟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孩很多已經結婚了,她想晚一點。這樣,她就可以把工資寄給正在讀書的妹妹,而不需要交給丈夫。阿提凱姆的父親去世了,母親在地裡摘棉花,相當辛苦,她想為家裡減輕一些生活的困難。
在當地,這種大型的紡織工廠是新出現的事物。對於阿提凱姆來講,她沒有選擇回到土地,生活習慣正跟村內其他的年輕人變得不一樣。她使用淘寶買東西,還有時間化妝。她的同學嫁人後則沿襲著傳統的習慣,不幹活時多數時間都待在家裡。
她喜歡現在的生活,「地裡的活很辛苦,她們對我說,你打扮得挺漂亮啊。」阿提凱姆說,同學曾對她表示羨慕,要是能跟她一樣就好了,但是這沒辦法,她們需要帶孩子,並要在地裡摘棉花。
阿卜杜吉力力,21歲,服裝店老闆
穿梭喀什廣州
「爸爸賣的是很老派的衣服,我想賣年輕人的衣服」
21歲的阿卜杜吉力力每天要嚴格地進行五次禮拜,他的鼻子下面留著精美的小鬍子,頭髮向後梳理得整整齊齊,整個神態顯得相當靦腆。
阿卜杜吉力力是一名年輕的商人,現在跟朋友賽普拉經營著一家「阿凡提服裝店」。這是個古老的名字,服裝店的裝修卻顯得相當時髦。這家店在艾提尕爾清真寺後面的吾斯塘博依路上,他參照了一家廣州的服裝店式樣,用手機拍照後回來進行了設計。
阿卜杜吉力力從商已經有6年,最初他跟家人一起做服裝生意,後來,他決定跟他的爸爸和叔叔分家。
「爸爸賣的是很老派的衣服,我想賣年輕人的衣服。」阿卜杜吉力力說。他每年都要往返廣州和喀什多次,並在廣州火車站附近的服裝批發市場進貨。他最早開始做生意時只有15歲,在廣州經常會遇到人問他:「你這麼小就一個人跑過來,不害怕麼?」他說,他不害怕,他的理想就是成為一名商人。
現在,他決定在2015年結婚,然後生兩個孩子。結婚的一切事情將由他的父親安排。父親在維吾爾家庭中擁有絕對的權威。他也可以自己找女朋友,但是如果父親不同意,他就得找其他人。「就這樣。」他說。
麥合穆提也是一名年輕的商人,此前他曾在海關當公務員,後來和援疆的年輕人劉敬文等人一起參加到維吉達尼的創業中。
維吉達尼是維語「良心」的音譯,希望在新疆成立農民合作社,通過網絡幫助農戶售賣乾果和新鮮水果。麥合穆提是公司的運營總監,這意味著他每天都要和農戶打交道,顯得時刻都在緊張的忙碌之中。
他說,新疆的農民相當淳樸,「如果我騙他,可以把他們家的小毛驢也牽走。但他們就不會再信任我了。」「良心」是他們團隊堅持的東西:如果你種一個好的東西,就會長出好的果子。
關於未來,阿依努爾希望解決困擾她的「母親之家」的身份問題。她還在準備參加司法考試,決定這一次「不管爸爸的反對」,希望未來能成為一名法官或律師。
亞力坤則希望自己團隊成員的「哥們」關係穩固下去,等到他的學業結束,他想在喀什開一個「跑酷」培訓機構。
這一切都需要穩定的環境。熱依木江覺得讀書期間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校園相當安靜:他可以和他的同學完全放下一切,每天都在歌曲、笛子和彈布爾的聲音中度過。
他不敢想畢業後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在彈布爾上的才華並沒有登峰造極,能夠像帕爾哈提一樣走紅的新疆歌手畢竟只是少數。畢業意味著他需要一份工作,實在找不到工作,就要跟他的叔叔去做生意了。
在他的理解中,這個世界什麼事情都只能靠自己。但是,無論如何,他說,音樂是要伴隨一生的,他什麼時候都需要音樂。
採寫:南都記者 王世宇 攝影:南都記者 孫俊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