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裡斯蒂安・波爾坦斯基(Christian Boltanski)在日本舉辦歷年來規模最大的回顧展「Lifetime」(國立新美術館)的同時,在東京路易威登藝術空間(Espace Louis Vuitton Tokyo)也推出了一個聚焦於影像裝置作品的個展「Animitas II」。圍繞本次兩個展覽,2016年策劃了波爾坦斯基個展的東京都庭院美術館策展人田中雅子,和他聊了作為「神話」的「Animitas」系列和關於藝術本身的思考。
克裡斯蒂安・波爾坦斯基 攝影=稻葉真
成為神話的「Animitas」
——首先我想先聊聊路易威登藝術空間裡的絕對主角——系列作品「Animitas」。以智利的阿塔卡瑪沙漠(Desierto de Atacama)為開端的該系列作品是如何被創作出來的,以及又是如何完善的?
阿塔卡瑪沙漠是一個特別的地方。海拔高度為4000米,是世界上最為乾燥的地方。在那裡能夠更直接地感受星星與天空,也有天文觀測站設立在那裡。在同一地點也埋葬著因智利軍事獨裁政權而犧牲的人們,匯聚著他們的亡靈。因此在那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創作了作品,而且那件作品也已經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Animitas(智利) 2014 full HD視頻、彩色、聲音 13小時6秒 Courtesy Marian Goodman Gallery and Fondation Louis Vuitton © Adagp, Paris 2019 Photo by Francisco Rios
在那之後,我又製作了三件《Animitas》,分別在以色列的死海、加拿大魁北克的雪中和日本豐島。其中,位於豐島的作品與其它幾件作品略有區別,是現在唯一保留下來的作品。
我相信有靈魂的存在,「Animitas」就是一系列和靈魂有關的作品。我用固定攝影機記錄下從日出到日落一整天的影像。每個地方對我來說都有象徵意義。阿塔卡瑪沙漠離星星很近,魁北克是能到達的最北的地方,死海對所有宗教來說都是重要的地點。豐島對我個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場所,我希望《Animitas(呢喃的森林)》和《心跳檔案館》能變成聖地一樣地方。
——如果「Animitas」系列和迄今為止的作品相比較的話,感覺它更加沉穩、更加寂靜,能觸動觀賞者的情緒。
這的確是一系列沉穩的作品。在戰爭的日子結束後,進入另一個地點——死者的世界——存在的感覺。這不僅僅是影像作品,也是一件裝置作品。不單單只是站在作品前,而是要進入它。這就是我所設想的效果。
——國立新美術館展示的影像裝置作品《Misterios》(2017)和「Animitas」一樣,也是將目光投向了自然,也就是人類的外部環境。這可以說是一脈相承了?
《Misterios》是在巴塔哥尼亞拍攝的,那裡的原住民認為鯨是能感知時間開端的動物。巨大的筒狀喇叭一樣的裝置,風穿過其中就能發出「鯨的語言」。這當然是虛擬的,我想向鯨詢問「我們為什麼在此時此地?」。
無論是《Misterios》還是「Animitas」,我都稱他們為「神話」。在多年之後,這些巨大的圓筒會因為大風而被摧毀。我的名字也湮沒成灰。但是,巴塔哥尼亞地區的人們會口耳相傳說「有個男人來到這裡,與鯨魚對話了」。這沒準就變成了一個「傳說」。
在豐島的《Animitas(呢喃的森林)》(2016)和《心跳檔案室》(2008)也是一樣,「這是藝術家波爾坦斯基的作品」這句話有一天會被忘記,但那個場所卻成為古老的寺廟和神社一樣的聖地。日本的普通人在不知道我是誰的前提下,為聆聽祖先的心跳聲而來到這裡。
東京路易威登藝術空間現場,《Animitas(呢喃的森林)》(2016) Courtesy of the Fondation Louis Vuitton Photo by Jérémie Souteyrat © Adagp, Paris 2019
藝術家應持續發問
——您經常說「通過作品來提出問題是非常重要的」。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您是如何能做到持續發問的呢?
這個世界是非常殘酷的。我雖沒有什麼宗教信仰,在我們之上如果真的存在著某種力量的話,那股力量為什麼要任憑可怕的事情發生呢?追求真理是人類精神的一部分。每一個人都想弄明白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可怕的事情,為什麼有死亡的存在呢。
我對此也沒有答案。或者說「知道答案」的人反而十分危險。如果說為什麼的話,這是在強迫他人。人類這種生物就是喜歡尋找答案。猶太教有句話說「小孩子有著所有問題的答案」。胎兒本知道所有東西,在誕生的時候天使過來了,讓他忘記了所有的事。所以他會花費一生的時光去回想在腹中時曾擁有過的答案。「所有的胎兒擁有所有的知識」這個傳說我非常喜歡。
——死的時候也許也找不到答案呢。
我覺得也許會更靠近答案,但是無法找到答案。
克裡斯蒂安・波爾坦斯基 攝影=稻葉真
藝術之美在於其不正確性
——您經常強調獨屬某個場所的記憶。這次開幕的「Lifetime」展與「Animitas Ⅱ」展在準備時有什麼注意點嗎?
這次的展覽和2016年於東京都庭園美術館舉辦的展覽稍有不同。庭園美術館是一個有歷史的場所,但是這次的展覽都是在白色空間內。尤其在國立新美術館,我看了建築後,想要創造一個通道,然後就有了「有開始也有結束——通過通道」的靈感。
比如說在義大利和西班牙的教堂裡,門敞開著,進入後就能看到神父,還有教堂獨有的味道、聲音和裝飾畫。我並不信教,所以對教堂的儀式也不了解。但是,卻能感受到「這是一個思考的地方」這點。所以,進入教堂後坐10分鐘,開始思考我們是什麼、為什麼身處這裡。然後,出門後便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這樣的場所是很有意義的。我覺得現在美術館可以被當作新的教堂。教堂是思考的場所,美術館也有相似的作用。現在的有權勢的人並不興建教堂,而是建造美術館。這樣的場所對社會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是探索自己的內心,從精神的源頭汲取營養的必要場所。
——東京路易威登藝術空間在空間設計上有步移景異的特徵。
的確是這樣,剛開始打算建造一個觀看影像的箱型空間,後來我放棄了這個方案。希望畫廊外的東京都市風景也被納入展覽之中。這樣就能讓大都會和自然之間產生對話。對我來說,周圍環境也很重要。
東京路易威登藝術空間現場,《Animitas(死去的母親們)》(2017) Courtesy of the Fondation Louis Vuitton Photo by Jérémie Souteyrat © Adagp, Paris 2019
——您希望日本人能對該展覽會產生怎樣的共鳴呢?
我經常旅行,也在不同的國家舉辦展覽。每個地方的人們都透過自己文化的濾鏡,用不同的方法去欣賞我的作品。然後最後都接受了我的作品,理解了應該理解的含義。讓我感動的地方就是:即便對方是來自另一個文化的人也可以與作品交流。
就像杜尚說的那樣,每個人都借著自己的經歷使得作品得以完成。比如我們去電影院的時候,即便觀看的是同一場電影,也會產生不同的看法。面對同一部電影,每個人也有自己的解讀方法。
——「每個人都借著自己的經歷使得作品得以完成」這句話也適用於其他藝術家的作品嗎?如果觀賞者得出的結論與(藝術家)最初的想法完全不同的話,也沒有關係嗎?
我覺得這句話對所有作品都適用。每個人都接收到他應該接收的東西。然後我所拋出的問題也和會下一個問題相連。
藝術的美妙之處就在於其不正確性。藝術只要給一些刺激,觀賞者就會在這刺激之上加上必要的東西,再重新建構這件作品。藝術並不會變得更先進。當前的藝術並不比300年前的藝術更優秀,只是使用的語言不同而已。但仍然在拋出同樣的問題。在這個層面上,我也算不上當代藝術家。
Animitas(智利) 2014 full HD影像、彩色、聲音 13小時6秒 Courtesy Marian Goodman Gallery and Fondation Louis Vuitton
好的藝術家在探索中生存
——您在過去說過「藝術家不應當是專業的」,這句話能詳細說一說嗎?
最近的年輕藝術家為了獲得世俗的成功,有以成為專業的藝術家為目標的傾向,我對此感到很有危機感。因為藝術是對內心的探索——能成功固然很好——成功絕不是關鍵。我只是恰巧賺了很多錢,雖然很開心,但是賺錢本身比成為好的藝術家要簡單很多。
我執教20多年,但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家只遇到過5人左右。藝術對他們來說就是命運一樣。成為好的藝術家的必須項不是勤奮。在藝術學校學習也不一定有用。對於藝術家來說,重要的是等待。對內的思考是必要的。
與我年輕的時候比,藝術界和金錢的關係發生了變化,聯繫更加緊密了。波西米亞式的世界遠去了,藝術家和其他的職業沒有什麼不同。我很喜歡賈科梅蒂,他總是呆在蒙帕納斯,很少離開自己的畫室。晚上製作雕塑,白天和妓女一起瘋狂喝酒,然後到夜裡為追求更好的作品而繼續雕刻。畫室之外的生活就如乞丐一樣。
——對於你來說,好的藝術家是怎樣的藝術家呢?
痴迷於探索的人。學習與工作對他來說沒有意義。每天在探索中活著。我對學生說「如果最新的作品被誇獎了,請先給那個人一個吻」。只有這件事是重要的。再強調一遍,對藝術家來說只有作品是重要的,這之外的東西都沒有意義。
藝術家自身也會成為自己的一件作品。藝術家的夢就是和自己的作品越來越像。弗朗西斯·培根自身成為培根的作品,賈科梅蒂自身成為賈科梅蒂的作品。然後像我的話,就會和餅乾盒很像,因為我在作品中使用了很多的餅乾盒(笑)。
克裡斯蒂安・波爾坦斯基 攝影=稻葉真
翻譯=婁依倫
Profile
克裡斯蒂安・波爾坦斯基
1944年出生於巴黎,現居住在馬拉科夫。1967年以來,以寫作、電影、雕刻和攝影為表現手法追求藝術。1972年參加文獻展(德國・卡塞爾)後,在世界各地舉辦展覽。2011年作為法國館的代表藝術家參加了威尼斯雙年展。在日本的主要展覽有:「克裡斯蒂安・波爾坦斯基展」(ICA名古屋、水戶藝術館,1990-1991)、「克裡斯蒂安・波爾坦斯基 Animitas – 呢喃的靈魂「(東京都庭園美術館,2016)等。也參加了第一屆大地藝術節・越後妻有藝術三年展。2010年的瀨戶內國際藝術節時在豐島設置了《心臟檔案室》。主要獲獎有凱撒林獎(2001)、高松宮殿下紀念世界文化獎(2006)等。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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