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樂溪 採訪/蔡珊妮
建國後也能有妖?導演肖洋說,「我們每一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帶有妖怪基因」。製片人常松認為,從創作上完成了期待,從票房角度希望更好一點;北京文化董事長宋歌覺得,「這是一部對得起觀眾的優秀電影作品」,監製陳國富卻表示無法給電影打分,而且對自己過往的監製工作邏輯產生了反思.....
這也許是一次來之略早的電影復盤。通過對《二代妖精》主創以及投資人的多方採訪,娛樂資本論試圖為大家還原一部新類型影片,從孵化到成片過程中的種種困難,問題與糾結。
比如陳國富就講了太多實話。從前期輔導劇本創作,到每天看拍攝素材、與演員溝通,這些對他而言都是監製的常規工作。「後期介入較多,剪輯會一再斟酌。」但他坦言,斟酌也是針對已有拍攝素材的排列組合,已缺失或不到位的部分,「只能儘量遮醜,難以回天」。
這讓他開始反思,過去拍攝中自己較少要求補拍或重拍,但往後,「如有素材不到位以至我認為影響最終結果的,該重來還是要重來。」
「你覺得《二代妖精》有多少內容是需要補拍或者重拍的?」
「太多了,起碼有一半內容,但這也不可能實現,因為超支製片費沒有來源。」
陳國富的耿直與嚴苛令我們印象深刻。昨天晚上,小娛見到了整個人暴瘦N圈的導演肖洋,這才知道,原來電影進入後期製作時他生了場重病,因此後續收尾的一些工作只好交由製片人和監製來完成。
昨晚見到的肖洋,比兩年前瘦了四五圈
在肖洋心目中,陳國富是引領自己從電影發燒友走向專業電影人的老師。2007年因為剪《李米的猜想》的預告片被華誼發現,後來一直跟著陳國富做電影剪輯,接手了《狄仁傑》、《中國合伙人》、《畫皮2》、《後會無期》等眾多項目,成為國內商業片剪輯的佼佼者,也是工夫影業的合伙人之一。
當我們問及為肖洋擔任電影監製是否出於人情世故時,陳國富覺得:「你跟一個同事曾長期並肩作戰,他曾在你需要他的時候全力以赴,你自然也會給他更大力度的理解與支援,這確實是人情,但不是世故,這是『不世故』。」
也許是天生強烈的危機感,讓陳國富參與任何項目都多少有所糾結。「今天就算不是肖洋,換上更成熟的導演,我也一樣會為難他,同時拷問自己。」
一部片名像網大的都市「妖」電影:
從審查到剪輯經歷了什麼?
《二代妖精》是肖洋作為導演的第二部作品,和前作《少年班》是非典型青春片一樣,這部電影在傳統都市愛情喜劇的前面加上了「魔幻」二字,可以說是肖洋的又一次類型探路。
他將《二代妖精》定義為都市奇幻傳奇,「港片時代有個片子叫《妖獸都市》,也是講現代社會裡有妖怪,我在籌備這部片子的時候還看過。只不過囿於當時的工業水準,妖怪主要靠特效化妝,臉上或者手臂上有一些動作特徵,以動作戲為主,奇幻變形也是沒有的。」
但新類型的探索勢必遭遇困難,首先在審查階段就一路過關斬將。「建國後不能成精」似乎是一條心照不宣的限定,「其實官方並沒有這樣的條文。」製片人常松表示,團隊在世界觀設定時,將電影中的妖精起源歸因為外星基因交配而來,「其實是一個科幻背景,不是違背唯物主義的怪力亂神」。
因此儘管過審存在難度,但在肖洋看來,「有問題的時候就溝通調整,所以內容上沒有做太多妥協」。只是片名一再更換,本來《二代妖精》是為了拍續集用的,結果被用到了第一部作品中,後來又由於賀歲檔「妖」片太多,《二代妖精》變成《二代妖精之今生有幸》,被一些網友笑稱名字像網大。其衍生劇《妖怪管理局》,也更名為《動物管理局》。
真正困擾製片團隊的,其實是如何呈現現代都市人妖共生的狀態。「做純現實題材或者魔幻科幻,大家知道怎麼拍,真正難的是現實與魔幻如何結合,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觀裡面做夢。」常松認為,這樣的一部作品非常考驗概念設計人員,如何去把握好這個度。
肖洋坦言,自己堅持在上海拍攝了很多地標性外景,就是想強化「妖怪在我們身邊」的概念。由於在弄堂裡拍戲,一兩百人和五六十輛車在現場作業,劇組要給每一家住戶發放擾民補償。「這真是沒辦法下的辦法,可以重新用電腦CG還原一條街道,但考慮到製作周期,費用還有演員檔期,我們決定用實景完成。」
《二代妖精》投資體量約為1.2億,在奇幻類電影中其實算是預算較低的。但由於後期製作由肖洋與常松自己的公司天工異彩完成,讓這部結合了物理特效、實景拍攝、數字繪景與CG動畫的電影,至少視覺呈現上保持在一個較高的水準。
肖洋告訴我們,除了狐狸,禿鷲,貓等重要角色,電影裡出現的各種妖怪,光倒模做物理特效就做了將近80多個,還做了狐狸的大型仿生機械。「國內能做特效化妝的團隊幾乎全部都弄到現場了,工作量很大,單個角色每次上妝都需要3-4個小時。」
《二代妖精》的演員陣容,在外界看來也是一個略顯清奇的組合。劉亦菲與馮紹峰的搭配過於夢幻,反倒作為反派和喜劇效果出現的李光潔、郭京飛更加出彩。
「《二代妖精》的組合情況,屬勉強可接受。我認為中國大多電影,演員組合都不是提案時的夢幻隊伍。近兩年工夫就有幾個項目在籌備過程中喊停,其中重要原因包括找不到合適的演員。由於其間我已喊停好幾個其他項目,就想(這次)拼一下看看。」陳國富坦誠中透著無奈,一方面演員搭配與市場賣座情況不可預測,另一方面選角面臨多方因素,「選角不是你選誰就是誰,演員也在挑項目」。
這些問題對監製經驗豐富的陳國富而言,「不值一提」。比較戲劇性的事件是導演突生大病,陳國富不得不臨時接受後期製作的部分工作。「技術性工作對我而言不難,但我的時間早已被各種其他工作分走。」
如今回想這次的臨危受命,他覺得最大考驗與困惑在於,電影後期並非全是技術性工作,更多是和創作判斷有關。「我一時無法跟導演對接,這樣的切換是我從未經驗過的,到底是要用我的判斷,或者揣摩他(指導演)原先的想法?」這位經驗豐富的電影人至今依然困惑。
「要的太多,都是小聰明」?
目前,《二代妖精》在豆瓣的評分為6.2,貓眼評分8.6,在賀歲檔口碑中只落後於兩部電影。不過在口碑上兩極分化的現象明顯,有的認為,這是「很難拍又很值得一拍的類型片」,世界觀紮實、人物設定、劇情和笑點鋪陳到位;也有人則嗤之以鼻,「110分鐘的電影=100多分鐘的煎熬」,「大概就是當代聊齋或白蛇傳的故事,妖精報恩,人妖相戀,又稍微借了點《黑衣人》的設定」。
最初發展劇本時,肖洋與常松探討了一個比較形而上的命題:人身上越來越多的「妖」性。「現在很多奇怪的都市生理心理疾病,時代焦慮,未嘗不是一種妖。」在導演看來,如今人們在意的東西很多,妖反而更「人之初」一點。
肖洋還記得自己曾在辦公室黑板右上角寫下過「愛與勇氣」,這是他做這部電影的初心。通過塑造白纖楚這樣一個單純美好的「妖」,以愛情為引子,引出大家對已經習以為常的東西的珍惜。「其實人從小到大總有很中二的時候,喜歡一個人不顧一切代價,但隨著越來越長大,佛系了,油膩了。」
一些觀眾難免覺得電影中的人妖戀過於夢幻。對此導演也承認,「電影就是做夢。現在男青年哪有漂亮姑娘一上來就說和你結婚,哪有你的份?你一個動物園餵大象的,也不需要你有車有房,憑什麼呀,這就是幻想嘛。但回歸到情感的本質,就是兩個人的相互吸引與陪伴。」
陳國富則認為,《二代妖精》是一部優缺點都很明顯的電影,雜糅了喜劇、愛情、奇幻、妖怪等多重元素,「要的太多,都是小聰明,沒有一條線特別突出,這是先天缺陷。至於超前於目前常見類型,我認為是優點。」
他並不否認《二代妖精》的題材特殊性吸引了自己。「當時沒考慮風險,只是因為內容比較天真,不是我的菜,我很長時間沒找到故事的訴求是什麼。但題材的新鮮仍激起你挑戰的欲望,我鼓勵他(肖洋)去試。」
做了那麼多年導演與監製,陳國富坦言,自己會迴避那些靠碼局來保證有固定回報的「生產線式的庸品」。「不是清高,這是一種本能。我喜歡試新的東西,我也想知道,這樣的嘗試跟觀眾能不能對接?開發階段,我不會考慮哪種比較適合市場,什麼都可以試試看,你啟動的是你的嗅覺,對題材和對這個提案人的嗅覺。」
與陳國富同樣被《二代妖精》吸引的,還有北京文化的董事長宋歌。
他告訴小娛,從劇本裡他讀到了真摯的情感、新穎的世界觀和流暢的故事。「我喜歡有新意和有挑戰的電影項目,再加上國富老師、肖洋導演這樣極富匠人精神和專業水平的主創團隊,我當然要參與,要投資。」
目前電影上映4天,票房達到2億,外界一些觀點認為這次票房也許不及投資預期。不過宋歌表達了更多對影片的信心:「在眾多同類型甚至類似題材的影片雲集的這個元旦檔,《二代妖精》沒有在第一時間成為觀眾的第一觀影選擇,這是事實。目前影片的表現是正常而平穩的,觀眾在經歷了對新題材的相對觀望和陌生後,影片的良好口碑已經確立。」
在他看來,電影市場從來都是風險很大的市場,賀歲檔電影的競爭與宣發難度顯而易見,「光北京文化自己就有《芳華》、《二代妖精》和馬上上映的《英雄本色2018》,沒有人能100%規避電影投資的風險。」他認為風險同時也是電影投資的魅力,「在百花齊放的電影市場,題材的新穎不是增加風險,反而是在滿足觀影差異化的市場需求。」
《二代妖精》背後的世界觀:
每個人都是妖
撇開電影內容的爭議性不談,《二代妖精》帶給國產影視創作的價值在於,它原創了一個龐大的妖人共存世界觀。據了解,目前基於同一世界觀的漫畫以及網劇都在製作中,對電影內容做更多延展。常松不排除做續集電影的可能,「好不容易在國內做出來一個建國後的奇幻電影,當然希望它能走得更長一點。說不定拍到《8代妖精》時,他就是漫威的復聯了。」
正如電影中人們調侃,「在美國蝙蝠精都和人談戀愛了」,在擁有璀璨志怪文學和奇幻文明的中國,並不缺乏想像力。肖洋在電影展現妖怪歷史的圖片裡,天馬行空地放上了葫蘆兄弟、女媧、馬雲、韓寒等人的頭像。
「小賣部老闆,快遞員,老師,你身邊的金毛狗,我們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帶有妖怪基因。有過人天賦的人,可能血液裡帶有特別基因,就像X-man一樣。」肖洋指著身邊的常松,「比如他身上帶有1/4野豬精血統,也是有可能的(笑)。」
他甚至覺得,「有人喜歡喝酒吃麵,有人喝牛奶過敏,這些基因差異也是因為身上擁有不同成分妖怪的基因,我們的世界觀就是這樣,如果展開的話,會很五彩繽紛。我們希望先走一步,給觀眾也給業內同行一個示範,當這條路寬了以後,一定會越來越好。」
奇幻類電影很依賴視覺效果,在特效與後期製作上,《二代妖精》也是下了十足的功夫。「特效鏡頭大概有1100個左右,從概念設定到完成渲染,都是天工異彩完成的,比如電影裡那隻狐狸,可以說是國內第一隻真正過關的帶毛生物角色,算是填補了國內特效行業的某些空白吧。」常松回憶,電影在2016年11月9日關機,此後又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做後期。
「煙水毛」是最難的渲染技術,都是技術人員出身的肖洋與常松追求精益求精,為了能夠讓《二代妖精》中的狐狸活靈活現並有戲劇張力,參與狐狸角色製作及後期的人員多達七八十個人。「狐狸表情和眼神是很微妙的,怎樣達到通人性,我們要不斷調試它眼周的幾塊肌肉和動作,也需要特效人員對劇本有很深的理解。」
《二代妖精》並不是用3D拍攝的,做成3D是否有提高電影票價的考慮?面對我們的疑惑,肖洋的解釋是,電影一部分為3D轉制,另一部分是純CG鏡頭,「後期轉3D比2D更容易,以及效果會更好。為了呈現特效的美感,我覺得有些部分用3D還是比較理想的。」
在採訪中,所有採訪對象達成共識的一個觀點是,新題材的類型電影與觀眾建立關係,依然需要很久的路要走,才能最終達到應有的市場體量和呈現效果。在這方面,肖洋與常松最想感謝的是監製陳國富。「從公司運營的角度,做新類型要冒很大風險,並不討巧,要做那麼多現實社會裡不具備的東西,製作上肯定也不會低。以目前的成本做出這種技術難度的影片,是監製給這個行業帶來的最有價值的部分。當年他做《風聲》、《畫皮》、《尋龍訣》等,都是開拓性的新類型。」
奇幻、魔幻題材幾乎成為近年來工夫影業的一個標籤。不止今年的幾部作品,接下來還有《摸金校尉》《狄仁傑之四大天王》《陰陽師》等大製作。陳國富卻坦言,自己其實一點不熱愛這類特技疊加的片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變成這樣。我唯一能想到的是,這類電影敘事和特效的門檻很高,把一些同行屏蔽了,所以就落到工夫頭上?」
從監製對市場判斷的角度回看《二代妖精》,陳國富覺得片子成本不高,肯定不賠錢,「這一直是我與市場博弈的唯一標準:不賠就能繼續實驗下去。」而從個人的角度,他更多反思的是創作與觀眾的聯通,「我個人的戰爭不在票房上,我想把電影做好,一次比一次好,這是我的動力。」
如果按照肖洋的世界觀,陳國富肯定是基因異於常人的「妖」。從業這麼多年,他依然覺得如履薄冰,對自己、對市場永遠帶著審視的態度,甚至和整個時代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拍電影非常非常難,就算有很多狗屎運的成功產品一時冒出來,我也不會改變我的觀念。從有大眾電影至今,數不盡的、被完全遺忘的電影來了又走了,其中不乏得獎的,賺大錢的,讓參與其事的人高興三分鐘,但船過水無痕。對我們而言,好像這些曾經的電影從來不存在似的,變成一次性消費品。我們的下一代也肯定不會記得今年的賀歲檔。」
對他而言,只有極少數電影是留下來的,「他們曾經深深的烙印了我的成長,影響我對世界的態度。我應該永遠拍不出這樣的電影,但那是我對電影的標準。你說難不難? 但再難,這也是我的標準。」
也許是覺得話題過於嚴肅,末了他又加了一句,「這麼說,好像跟『談娛樂論資本』拗著幹哈哈,請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