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這個比電影古老,又富多樣性的藝術形式,在影像之下有了新的詮釋。
而對舞蹈情有獨鐘的王家衛,在其中注入屬於了自己的深度理解。
如《阿飛正傳》中,旭仔在鏡子前的獨舞。
再如《春光乍洩》中,何寶榮與黎耀輝在廚房內的雙人舞。
這些片段就像是一個引子,帶領觀者去探索王家衛電影中的一些相關成分,例如開放式的電影製作手法、影像畫面中的聲色犬馬、國際性的音樂綺夢。
將這些相互關聯的成分糅合起來的,正是舞蹈。
研究王家衛的電影,人們通常將目光放在那些主題性的特徵上,比如邊境、懷舊風格、後現代城市風貌,以及浪漫主義等等。
王家衛在影像上的視覺特徵也尤為重要。
例如對流行音樂的反覆運用、充滿活力的鏡頭語言、搖曳的動態攝影,甚至是影像速度的控制,這是他建立電影世界的主要成分。
《墮落天使》( 1995) 攝影:杜可風/李屏賓
而在王家衛的電影中,視聽上的表現往往能夠比實際的情節,更為直白地闡述主題。
此種特徵可以在他所有的電影作品中感受出來。
《2046》(2004) 攝影:黎耀輝/杜可風/關本良
藉由上面這種慣例般的手法,王家衛通常會以獨立個體或幾個角色間的生活旅程為中心。
這些旅程可能是肉體上的,也可能是精神上的,可能在香港之內或之外,甚至是香港與世界其他任何一個地方之間的。
這樣的手法,為王家衛電影中的角色經歷提供一種開放性和趣味性的可能。
從這種意義上講,許多花絮或刪減片段,與其說是被拋棄的時刻,不如說是現實中作為外部敘事空間的分支,只是沒有停泊,繼續隨著角色旅程罷了。
如果需要,這些片段可以和正片中所對應的敘事空間結合起來,並解鎖不同的情緒與氛圍。
例如《花樣年華》中,那個未曾出現在正式發行版本,梁朝偉和張曼玉在臥室中起舞的段落。
如果需要,甚至是角色,可以擴大那個電影世界的體積。
例如《春光乍洩》中,在正片裡缺席的關淑儀,同樣缺席的,還有她所錄製的那首《鴿子之歌》。
在王家衛的電影中,舞蹈可以作為複雜人物關係的隱喻。
隱喻著邂逅交織出的城市生活,隱喻著孤獨、寂寞、渴望,可以是在香港,也可以在布宜諾斯艾利斯。
影評人布魯斯·威廉士曾在評價《法外之徒》中的麥迪遜舞片段時,說道:「這體現出導演獨特的電影手法,以及他對其演員身體靈巧感的推崇。」
而這段話也同樣適用於形容王家衛電影中的開放性,以及無論從主題上或觀感上,都能感受到的隱私性。
如《阿飛正傳》中,張國榮與張曼玉在私密空間的耳鬢廝磨。
還有明星的影像與肢體。
這些元素通常通過視覺的方式,糅合於其電影裡為數不多的舞蹈中,游離於敘述之外。
舞蹈本身不是暗喻,但由此成為一種視覺化的特定呈現方式,可以有效的結合王家衛電影中的主題與視聽影像。
《2046》
王家衛電影中的舞蹈時刻,往往簡明而具有關鍵性,用以角色的自我表達,或者闡明人物關係。
舞蹈使得演員更深地進入角色,同時令觀眾更進一步的探入角色的生活。
甚至可以說,王家衛電影中的舞蹈是角色之間沉默式的交流,與自己或與他人。
他們的舞蹈屬於某種競爭,但不在他人的注視之下,而是在自己狹窄的空間之內,用自己的方式表達。
就像《阿飛正傳》中,旭仔在他的公寓裡,意味深長地對著鏡子,在渴望尋求自我內心的同時,翩翩起舞。最終,他決定離開菲律賓尋找自己的生母。
有少數王家衛的角色跳起舞,只是因為感覺來了,他們用舞蹈開拓出一個自我安定,或者說自我肯定的空間,無視將要發生的事件,置身事外。
比如《重慶森林》中,阿菲在櫃檯之後的畫面。
觀眾與她共享了第一次看見663號警員的視角,舞動的身姿替代了語言的交流,又或者選擇舞蹈作為她交流的方式。
威廉士還在他的論述中補充到「舞蹈是電影不可或缺的動作語言,它定義了主角們的遊樂,模糊了現實與幻想的界線。」
同樣的,在王家衛的電影中,除了往返加州的旅程,在阿菲的部分,舞蹈的反面是對現實的幻想,舞蹈中俏皮的悅動將現實和幻想融合。
阿菲的肢體運動糅合舞蹈與她日常工作的姿態,極大程度地演繹出她的角色特質。
尤其是她在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再沒有任何臺詞。
而在《重慶森林》的另一個片段中,當663號來到外賣櫃檯時,儘管這個鏡頭主要的內容是警員與阿菲堂兄的對話,她要麼在鏡頭之外,要麼在背景畫面中,但她依然在視聽空間中佔據了主導的地位。
當阿菲再次打開錄音機隨著音樂繼續起舞時,她延伸了自己的存在。
或許與王家衛電影中的舞蹈,在功能上最貼近的電影和角色,是戈達爾《隨心所欲》中的娜娜。
在娜娜起舞之前,其身體倚靠著自動點唱機的鏡頭,被王家衛拿來用以增色其影像中樂動的畫面。
「倚靠音樂」《隨心所欲》(左上)《重慶森林》(右上)《墮落天使》(下)
雖然娜娜圍著一個男子跳舞,並因此營造某種魅惑的狀態,但此時的她成為鏡頭中的獨角,體現出其自我人格,凝合了肯定與質疑。
相比於片段前的旁白,這段舞蹈成為了觀眾預期之外的闡述。
王家衛電影中的舞蹈同樣體現了角色的自我人格,以及融入其中的肯定和疑問。
比如何寶榮與黎耀輝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狹小公寓中的那段阿根廷探戈,標誌著兩人關係的進退起落。
如同旭仔的恰恰,和阿菲「加州之夢」的舞步。
何寶榮與黎耀輝的阿根廷探戈,將具有世界性的一抹色彩注入到他們的生活之中,注入到他們在旅途中渴望的自我存在的訴求。
和前面的阿菲和旭仔一樣。
而隨著他們關係的破裂,舞蹈存留了下來,成為一種緘默的紀念物,它卻具有視覺、軀體和情感,凝固了角色對部分自我的失去和追尋。
這又像《花樣年華》如夢步調之外,刪減片段中周先生和陳太太的舞蹈。
尤其是它在原始速率下播放時,這個舞蹈從濃厚的外遇氛圍中,社會的輿論和侷促的空間裡,以及道德的幌子之下,即使只有短短的時間,也讓他們釋放了自我。
這是他們隱秘日常中的一息光影,一個別樣的動作語篇,當真正的旅行還未發生於房間2046時。
這一切都隨著舞蹈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