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夢珂 上海戲劇
當我摘下耳機的時候,我發現我整個人在顫抖,後牙槽被自己咬得生疼。
我明知自己僅僅是坐在那裡,沒有坐在會震動會旋轉的高科技椅子,也沒有戴3D或者VR成像的眼鏡,卻仿佛穿越了層層疊疊的世界——
危險與魅力同在、挑戰人類極限的亞馬遜叢林,
皮特魯·博比斯古(Petru Popescu)對洛倫·麥坎迪爾(Loren Mclntyre)的採訪現場,
西蒙・麥克博尼(Simon McBurney)不斷被失眠的女兒打擾的書房,
以及,我所身處的倫敦芭比肯劇場當下。
我不是在看什麼4D電影,而是剛看完由英國合拍劇團(Complicité)出品、西蒙・麥克博尼導演並演出的一人秀《邂逅》(The Encounter)。它讓我感到既滿足又失落。
也許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不管我再看什麼戲劇演出,這種渾身顫抖的感覺,這種微妙且難以言喻的滿足感,都已經再不可得了。
《邂逅》由博比斯古的傳記類旅遊小說《光照亞馬遜》(Amazon Beaming)改編,講述的是1961年《國家地理》雜誌的攝影師洛倫·麥坎迪爾在拍攝途中誤入巴西亞瓦利峽谷,在那邊他與失落在洪荒時間中的原始部落相遇,在亞馬遜叢林中挑戰了自身的生存和體能極限,並且和他們一起尋找「起源」。
小說《光照亞馬遜》啟發了《邂逅》
在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裡,透過麥克博尼、音響設計師嘉瑞斯·弗萊(Gareth Fry)和皮特·馬爾金(Pete Malkin)三人的協作,觀眾不僅僅身臨其境地感受到亞馬遜叢林的吐息,它獨特的表達方式,更拋給我們連綿不絕的問題,迫使我們去思考。
觀眾入座之後就會被要求戴上耳機,因為劇中一切的聲響效果都需要雙聲道立體聲耳機來實現。在舞臺的中央是一個成人頭顱形狀的麥克風,此外,還有好幾個麥克風安置在舞臺左下角和舞臺右側。
西蒙·麥克博尼開始在我們腦內說話,給我們測試了耳機效果和那個頭顱形狀的全景麥克風。只要他運用那個麥克風,「聽上去」我們觀眾本人就像在舞臺中央一樣。他告訴我們他的聲音聽上去變輕了,但那只是音量控制器,他的聲音並沒有變輕。
他給我們展示了蚊子嗡嗡嗡的聲音特效,並告訴我們這是他們團隊在六個月之前製作的人工音效而並非真實的蚊子聲響的錄音。(然而當我們在他的帶領下迷失在亞馬遜熱帶雨林的時候,這聲音一直在我們腦內出現。那個時候,有多少人還記得他一開始說過的話?)他給我們拋出了一系列問題,關於虛構、和真實,關於共情和集體的想像,更關於講故事這件事本身。
是了,與其說《邂逅》是一個講述在亞馬遜叢林的邂逅故事,不如說它是一個在探索「什麼是講故事、講故事意味著什麼」的實驗。
它給我們緩緩展開的是講故事的過程:
舞臺上依雲礦泉水不僅可以讓麥克博尼拿來解渴,它也可以製造出流水的各種聲效,通過舞臺中央那個仿生麥克風,「流入」「滴入」我們的腦海。
我們眼前所見確實只是空曠的舞臺和依雲礦泉水,但這些灌入腦海的聲音通過聽覺神經傳送到大腦,讓大腦明白無誤地相信了「這就是現實」。
當我環視觀眾席的時候,有些觀眾真的會下意識回頭看,儘管他們的眼睛在看他,都應該明白,他其實還在臺上。
戲劇到了現在,到底應該走向一個什麼方向?
它到底要怎麼要處理虛構和現實的關係,又如何去講故事呢?
其中的一個方向是表演劇場(performative theatre)。
這種表演劇場打破虛構和現實這兩個世界的方式,是表演者將虛構再度收納進「現實」的敘事框架之內,進行一場帶有表演意識的行為藝術,並將一部分甚至全部的能動性讓渡給觀眾,從而達到質問「觀眾」這一身份的目的。
而《邂逅》想要探索的,似乎是另一種方法。
如果說表演劇場所代表的觀點就像電影《頭號玩家》中的大型虛擬實境網路遊戲「綠洲」一樣,那《邂逅》就更像最近的話題玩具「任天堂Labo」:回歸到動手拼裝玩具,通過藉助電腦編程技術,連接起虛構與現實。硬紙板拼裝的吊杆通過一塊屏幕能夠感受到真實的海底深度,簡潔空曠的舞臺通過頭戴式耳機,也讓我們感受到了真實的亞馬遜叢林。
於是我試著在《邂逅》表演的時候閉上眼睛,感受麥坎迪爾的跋山涉水,感受他的攝影機被猴子拿走的尷尬,感受風暴過後的寧靜與莊嚴。我發現,不是我一個人這樣做。
「『我幾乎睡了一整場。』這對幾乎所有的戲劇演出來講都是最糟糕的體驗了,但是對《邂逅》來說,卻是個例外。」劇評人羅斯瑪麗·華(Rosemary Waugh)在《退場雜誌》網站上寫道。
但我不同意她的是,她認為睜開眼睛看到的景象是「令人分心的」,比如腦海中感受到的亞馬遜叢林的雨聲和水聲,如過睜開眼,無非是麥克博尼在往臺上倒依雲礦泉水。相反,這卻使得我不斷穿梭於虛構和現實之間,持續思考這究竟意味著什麼。
摘下耳機以後,我想明白了:維度的不同意味著更多的維度選擇。
全程閉著眼睛聽麥克博尼講故事,這種半夢半醒的體驗其實本身也是一種沉浸式的戲劇體驗。
但當你睜開眼的時候,你一定會有瞬間的遲疑,這個瞬間昭示著虛構和現實,兩個同時存在的世界。
而如果你選擇睜開眼睛,邊看邊聽,通過視覺和聽覺的維度產生的一加一大於二的化學反應,你是有自主意識地逐漸去構築那個亞馬遜的世界——它即是現實,又是故事。而這,何嘗又不是觀眾的主體性在做出選擇呢?
這個亞馬遜的世界,也正是《邂逅》想要傳達的信息。有一些劇評對劇中輕微的殖民主義傾向提出了質疑和批評,而通過麥坎迪爾的真實經歷,通過博比思古的小說,通過《邂逅》,這些人想要傳達的信息是:他們存在。他們保護著尚未被汙染的亞馬遜叢林,不是為了他們自己,而是為了我們。他們就如同那個我們構築的亞馬遜世界一樣,真實存在。這,才是「邂逅」的意義。
「關於講故事,有些東西是人類所獨有的。你可能會說是故事允許人類這個種族繁榮昌盛。故事和虛構讓我們能夠解釋並且認同我們生命的意義到底在哪裡。」——這是還沒有戴上耳機之前,麥克博尼對我們說的一段話。
我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邂逅》,絕對是做到了。
刊於2018年第3期《上海戲劇》
圖片來自網絡
原標題:《劇評 |《邂逅The Encounter》:一場關於「講故事」的極致聲學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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