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的冠狀病毒是人類亂逞口腹之慾的惡果,蝙蝠、果子狸、旱獺等野生動物已被認定攜帶多種病毒,卻依舊作為食材出現在餐桌上。人類吃野生動物不是最近一兩代人的「發明」,最近,就有網友將吃野生動物的惡習溯源到《紅樓夢》:
「《紅樓夢》裡賈府辦年貨:獐子、狍子、熊掌、野雞、鹿肉等一堆野生動物,一年中秋還整了道硬菜——風醃果子狸。小時候就琢磨,為啥大觀園裡的主子們都愛鬧毛病,林黛玉是肺病, 咳嗽、吐血,年紀輕輕就死了。晴雯是疑似肺病,發病十幾天也死了。薛寶釵、王熙鳳、秦可卿,都是老病號,巧姐是天花,王子騰、林如海暴斃,寶玉的哥哥賈珠早夭。……」雖然是網友的戲謔,但其中確有許多可討論的地方,如為什麼當時賈府愛食野味,是受滿清統治下滿族人飲食習慣的影響還是自己發揮?野味是作為正餐常出現,還是並不多見的獵奇和品嘗著玩的?黛玉、晴雯、王熙鳳乃至秦可卿的死是否可能與吃野生動物引發的病症有關?對《紅樓夢》討論的「一切的根據都必須來自文本本身」,下面我們就上述問題結合《紅樓夢》文本及相關研究試做討論。
1、食「野」習慣和野味來源:系滿族文化影響曹雪芹寫《紅樓夢》時依託清朝的歷史風俗與社會風貌,彼時天下之主的滿族在入關之前喜食野味,《金史紀事本末》記載:「每晨及夕,多以射到禽獸為飯」。入關以後,仍有源源不斷的關外野味供應,其中自然不乏野雞、野鴨、鹿、狍子等生活於東北的野生動物。而《紅樓夢》幾次關於食物的描述,則都可見滿族文化的影響。
如《紅樓夢》第五十三回中,黑山村烏莊頭來「交租子」。「莊頭」即指清代為滿漢旗籍貴族地主經營旗地田莊的代理人,專管監督佃戶生產、收割地租、攤派勞役等事。以當時賈府之盛,有多處田莊,這些田莊一邊為日常用度提供銀兩,一邊也供應著食品原料。即便如烏莊頭所稱,這一年「年成」極不好:連遭旱災、澇災、雹災,所上繳的山貨海味仍一應俱全,其中野生禽獸就有:
大鹿三十隻,獐子五十隻,狍子五十隻,暹豬二十個,湯豬二十個,龍豬二十個,野豬二十個,家臘豬二十個,野羊二十個,青羊二十個,家湯羊二十個,家風羊二十個,……野雞、兔子各二百對,熊掌二十對,鹿筋二十斤,海參五十斤,鹿舌五十條……另外,除了這種集中繳納的「租子」,以四大家族鐘鳴鼎食之盛,自然少不了闊氣朋友和有官場有往來者的贈送,如《紅樓夢》第二十六回裡薛蟠說:「古董行的程日興,他不知那裡尋了來的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大西瓜,這麼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麼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燻的暹豬。你說,他這四樣禮可難得不難得?那魚、豬不過貴而難得,這藕和瓜虧他怎麼種出來的。」鱘魚和香燻豬這樣的食材就是程日興所贈。
除了食材的滿族特色,烹飪方法也延續了滿族人的「烤」與「煮」,如薛寶琴出鏡頻率最高的第四十九回「疏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羶」中,史湘雲就和寶玉算計著去要了新鮮的鹿肉烤著吃:
只見老婆們拿了鐵爐、鐵叉、鐵絲繯……三個圍著火爐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深為罕事。……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著,只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那裡笑。湘雲笑道:「傻子,過來嘗嘗。」寶琴笑說:「怪髒的。」寶釵笑道:「你嘗嘗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然好吃,便也吃起來。滿族人在東北捕獲最多的野生動物當屬魚和鹿,明代已成熟的炙鹿法經過有清一代的改良,傳到清朝中期已經足夠成熟,炙烤鹿肉在賈府這樣的貴族家庭,寶釵、黛玉「平素看慣了」並不以為異。值得關注的一點是不同於尋常的閨閣裡的小姐,薛寶琴非常特殊,第五十回薛姨媽介紹寶琴時說:「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薛寶琴這樣週遊天下的人看到烤鹿肉卻「深以為異」,可證食用鹿肉可能是清朝貴族的專利,在民間或者一般的官宦人家並不常見。
薛寶琴吃鹿肉的劇照如紅學家周汝昌指出的,《紅樓夢》最珍貴之處「在於它的寫實自傳體例之獨特性上」,《紅樓夢》的高度寫實性讓其可堪作為一份社會報告來解讀。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說:「紅樓夢裡的排場,猶如宮裡的排場的縮影。」
食野味習慣系滿清貴族的傳統而非賈府所獨創的另有一例,即《紅樓夢》中賈府也用滿清宮廷的習慣,實行兩餐制。《清稗類鈔》中,康熙帝在一個奏疏後的硃批寫:「爾漢人一日三餐,夜又飲酒。朕一日兩餐。當年出師塞外,日食一餐。」《紅樓夢》第五十八回老太妃薨了,賈母「用過早飯,略下片刻,復入朝侍中晚二祭,方出至下處歇息。用過晚飯方回家。」第六十一回,柳家的道:……一日也只光要兩隻雞、兩隻鴨子,十來斤肉,一吊錢的菜蔬,你們算算,夠做什麼的?連本項兩頓飯還撐持不住……」等多處都可作為例證。
2、最堪詬病者:「風醃果子狸」「牛乳蒸羊羔」《紅樓夢》中的飲食種類名目繁多,有學者根據程乙本為底本刊印的《紅樓夢》進行統計,《紅樓夢》中的食品數目達208種,可分為菜品類、湯羹類、主食小食類、飲品類、乾鮮果品類等等,獸類出現的頻率並不高,有幾次談及:烏進孝的進貢集中展示一回獸類食材;大型家宴如中秋節的時候,賈珍「煮了一口豬,燒了一腔羊」;寶琴等初來大觀園時,應該是殺了鹿,大家烤新鮮的鹿肉。可能是曹雪芹更著意寫大觀園中金貴細緻的小姐丫頭們,實在不好寫她們對大型獸類大快朵頤,這在寫薛寶琴吃鹿肉時用「脂粉香娃割腥啖羶」作為回目的標題中即可見一斑,另外,禽類和蔬菜、湯羹類的名字如「胭脂鵝脯」「酒釀清蒸鴨子」「糟鴨信」「酸筍雞皮湯」等似乎更合語境。
但也有兩個格外突出的菜品,也是正在被網友捏住詬病的,即「風醃果子狸」和「牛乳蒸羊羔」。
《紅樓夢》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悲音,賞中秋新詞得佳讖」,賈府已經開始走向沒落,賈母也說「如今比不得在先輻輳(形容人物聚集、富裕興盛)的時光了」,這頓可以說是賈母的日常晚餐上,出現了多個有名有姓的菜餚,如「椒油蓴齏醬」「雞髓筍」「紅稻米粥」,和聽起來有點可怕的「風醃果子狸」:
賈母因問:「有稀飯吃些罷了。」尤氏早捧過一碗來,說是紅稻米粥。賈母接來吃了半碗,便吩咐:「將這粥送給鳳哥兒吃去。」又指著,「這一碗筍和這一盤風醃果子狸給顰兒寶玉兩個吃去,那一碗肉給蘭小子吃去。」
乾隆朝的詩人、也是美食家袁枚寫作的《隨園食單》描摹了乾隆年間江浙地區的飲食狀況與烹飪技術,其中《隨園食單·雜性單·果子狸》一節就寫道:「果子狸,鮮者難得。其醃幹者,用蜜酒釀,蒸熟,快刀切片上桌。先用米泔水泡一日,去盡鹽穢。較火腿覺嫩而肥。」因為果子狸是很難降伏的動物,為便於儲存和長途運輸捕得後就地宰殺,又因當時保存鮮嫩食品的技術水平低,所以就要把它先用鹽醃製,然後風乾。從書中的語境看,這道菜只賞給了寶黛來看,應該也是較為珍貴罕見,不是常備的佳餚。而以曹雪芹的立場,則有可能和袁枚一樣,聽得一些罕見的吃法兒和食物,寫在小說中多添一筆奇崛。
果子狸同樣聳人聽聞的還有第四十九回出現的「牛乳蒸羊羔」:
……頭一樣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菜,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著吃。」眾人答應了。寶玉卻等不得,只拿茶泡了一碗飯,就著野雞瓜齏忙忙的咽完了。雖不是什麼罕見的野味,但「牛乳蒸羊羔」這道菜卻格外殘忍:「沒見天日的東西」指的是剖腹活取尚在胎中的小羊羔,用牛乳的蒸氣把羊胎蒸熟。因為太滋補軟糯,吃了上火,因而不適合年輕的寶玉黛玉。
清代《紅樓夢》評點三大家之一的張新之稱:「書中大致凡歇落處,每用吃飯;人或以為笑柄,不知大道存焉。」曹雪芹寫作時的「一把辛酸淚」不止流在「樹倒猢猻散」,慘澹收場之時,且不說書中最起初就集中寫出了一僧一道的讖語、警幻仙姑引寶玉看紅顏的薄命,秦可卿死時對鳳姐的警戒,鋪好了悲劇的基調,即便在寫日常生活時,曹雪芹也不忘在寫盡吃飯的排場後,暗暗寫些世道之艱難,眾生之苦。
如烏進孝進貢了許多山珍海味後,也借他之口說碗大的冰雹,「連人帶房並牲口糧食,打傷了上千上完的」,寫賈母分派了「風醃果子狸」後面跟著的就是王夫人說「這一二年旱澇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數交的」,最明顯的一處則是劉姥姥兩次進大觀園,都是對屋子擺設、食物描寫最集中的地方,曹雪芹將錦衣玉食和艱難營生對比著寫的用意至此以非常明確,正和張新之所說「吃飯乃是書中要義」,秦可卿臨死前託夢的一番「盛筵必散」的憂心忡忡的勸告,曹雪芹也一次次在鮮花著錦的飯局後給予了回應。
3、秦可卿、王熙鳳之死:精氣損耗與血山崩由上所述,曹雪芹寫吃飯似乎有更大的關切,至於大觀園中的主子們生病是否和吃野生動物有關,我們分析了曹雪芹對食野味的家宴或聚會的描寫,實難看出本就是滿洲正白旗包衣人出身的曹雪芹對於滿族習以為常的食野味的風俗有什麼著意的批判。下面我們從另一個角度看,即分析大觀園中最多災多病的幾位女子的疾病或死因。
秦可卿是《紅樓夢》裡第一個死去的正釵,留下疑案最多的也無出其右。秦可卿的圖讖明確寫著「後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盡」,脂硯齋在第十三回前的批云:
「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託鳳姐賈家後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少去四五頁也。這二者合力點出秦可卿最終在天香樓上吊自盡,至於為什麼死,則無論如何脫不了一個「淫」字,《紅樓夢》中給出諸多線索:以焦大之口點出的「爬灰」一節;秦可卿的判詞「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她屋內充滿情慾意象的布置、並在寶玉神遊太虛幻境時引寶玉行雲雨之事,關於她死前的症狀也借醫生張友士之口說:「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要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全愈了……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
臺灣學者歐麗娟也將秦可卿的發病與賈瑞對鳳姐起淫心發病相對照,並認定秦可卿之死和死前半年讓「她臉上身上的肉全瘦幹了」的病症都來自於長期縱慾造成的精氣損耗。
秦可卿看似身強體壯的王熙鳳在第五十五回小產以後被寫道:「鳳姐稟賦氣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養,平生爭強鬥智心力更虧,故雖系小月,竟著實虧虛下來,一月之後,復添了下紅之症。……眾人看他面目黃瘦,便知失於調養。」後面平兒也曾向鴛鴦說:「只從上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聽了,忙答道:噯喲,依你這話,這可不成了血山崩了。」
可知王熙鳳因為小產一直有和秦可卿相似的經期延長,氣血虧損。至第一百一十回,史太君死後,大太太說王熙鳳「躲著受用」,王熙鳳氣血攻心,蹲倒在地血吐個不停,王熙鳳此後不久便死去。
4、黛玉、晴雯之死:象徵意義高於現實性黛玉和晴雯常被放在一起討論,如評點家們指出的「人言晴姑娘是瀟湘影子」。
其中,晴雯之死沒有像黛玉這種主角鋪墊得那樣充分,主要在幾個回目:第五十二回回目為「勇晴雯病補金絲裘」,這一回目裡晴雯的症狀主要是感冒發燒:「臉面燒得飛紅」「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晴雯夜補金絲裘後病重,延續到第五十三回:
一時王太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微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清了,這汗後失於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這一段點出許多癥結,首先晴雯「素習飲食清淡」,這次也是單純的感冒,不是肺炎和癆病。這裡插敘一點,以晴雯的心氣兒和受寵程度,她完全可能吃到最好的食物,如晴雯自己說「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寶玉是十分偏寵和讓著晴雯的。連芳官這種級別的丫頭,廚房柳家的送來的食盒裡都有一碗蝦丸雞皮湯,一碗酒釀蒸鴨子,一碟醃製好的胭脂鵝脯,還有一碟四個奶油松瓤卷酥,再外加一大碗熱騰騰碧瑩瑩的綠畦香稻粳米飯。就可見晴雯可以吃得多好了。
還有一點,晴雯說,「這賈宅中的風俗秘法,無論上下,只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雖沒證據表明是吃野味造成的肺炎傳染病,但大家吃得太好引起各種上火也是很有可能的。
至第七十七回晴雯之死,可以合理推測為是心情鬱悶並且一下子落入極度貧寒的境地受各種折磨有關。當時只有一個姑舅哥哥也並不管她,她睡在蘆葦土炕上,一碗粗茶都喝不到,借寶玉去探望她時看到的光景已不難猜測晴雯命不久矣。
而絕對的主角林黛玉之病和死則更為複雜。從她一出場就被形容為「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整個故事中,她動不動哭病了也是常有的,曹雪芹塑造黛玉時所用筆墨之多加之賦予她的絳珠仙草的身份,林黛玉有更多抽離於現實處境的象徵意義,對她的討論並不適合套用任何一種病理上的症狀來分析,歷來也認為她最合理的死法其實就是淚盡而亡,這是木石前盟裡「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提前寫好的。
歐麗娟也談及,早在第三十回黛玉就已經意識到「病已漸成,醫者更雲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症。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何」,到了第四十九回,黛玉更發現:「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置痛,眼淚卻不多。此一現象便暗示了「淚盡夭亡」的歷程已經逐漸地趨向終點,按淚水乾涸的趨勢,遞減到了第八十回,理應已達近乎枯竭的地步再加上咳嗽的嚴重化,「說話之間,已咳嗽了兩三次」……到最後寶玉寶釵成婚及賈府已有的諸多變故則是順理成章給了黛玉一個徹底的重壓,也是她的了結。
以《紅樓夢》「草蛇灰線,伏脈千裡」的精心營構與牽涉之廣,與其所建造的極其蔚為可觀的紅樓夢世界,文本構建的故事語境裡可以向任何方向做推測,只是以受滿族文化薰染的曹雪芹,未必能抽離於其中批判食野味的風習,至於大觀園中女孩之死與吃野生動物得肺病有關,也只能是作為一種基於故事語境的戲謔的解讀方向了。
最後,如果你在家待著感到身體不適,也不妨用用晴雯說的賈宅中的風俗秘法:「無論上下,只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淨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少吃點大魚大肉,餓餓肚子看。
參考:曹雪芹著 無名氏續 高鶚、程偉元整理 乾隆二十五年庚辰本《紅樓夢》
歐麗娟《大觀紅樓——歐麗娟講紅樓夢》
周巖壁《〈紅樓夢〉的兩餐制與清代宮廷風習》
(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