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毛柯柯
我一直知道外公很喜歡梅花,很喜歡警句「梅花香自苦寒來」,但到現在才點滴理解了他為什麼會喜歡。
圖:作者外公
幼年印象裡,母親常常翻看影集。每每這時,她總會和我談起外公,譬如外公帶我去上海西郊公園、中山公園遊玩和拍照,又如外公在我周歲生日時,專門做了一桌菜餚慶賀……
雖然,我對這些都毫無記憶,不過聽母親講故事,也感覺很開心。因為外公住在上海,而母親工作在蘭州,父女之間相見甚難,於是,像翻影集、講故事這樣的回憶,就自然成為了母親的一種精神寄託和享受。
我是從文革初期始,才漸對外公有了深刻印象。那是1968年盛夏的上海,天氣既悶且熱,人坐著也要不停地搖扇子,否則汗要噠噠滴。外公臥室裡棕紅色的木地板淨光溜滑,晚間在其上鋪一張涼蓆,席上放一個小枕頭,一條毛巾被——這便是我的床鋪。一天清晨,我睡眼惺忪地瞅見床上側臥著人,看背影,從沒見過,不由得心生好奇,這人是誰啊?他是啥時候進來得呢?
外公聽到了我的動靜,翻身坐在床邊,笑眯眯地望著我:柯柯,睡醒來啦!
外公照片中的形象,早就印刻在我的腦子裡。「你是外公呦?!怎麼在這裡呀?」我有點驚訝地問道。
外公雙手支撐著床沿,還是笑眯眯地看著我:「我昨晚從寧波乘輪船回上海了呀,到家時看你睡得好香啊,這次專門回來,要接你去東山念書喔,你高興不高興啊……」
之後的四、五天,外公忙忙碌碌。待購齊了回鄉必須的肥皂、洗衣粉、白糖、萬金油、蚊香等生活日用品,我們即乘火車返回寧波。
從寧波南站到東山村的路程大約有50公裡,其中寧波到溪口鎮的40餘公裡,需要乘坐長途汽車,從鎮上到村裡只能依靠步行,並且要走幾裡陡峭的山路,山腰間的大樹下,有黃澗廟、玄壇殿、新涼亭等廟宇、涼亭,供人們歇腳。我們走到山腳下已是徬晚。從玄壇殿到黃澗水坑,再到東山廟,蜿蜒曲折的小路,完全被陰森幽暗的松山竹林裹包的隱秘嚴實。夜風呼嘯,把樹冠、竹梢搖晃出莎莎莎的響動,峽谷激流依山勢奔瀉,磕絆著撞擊著頑石,譁啦啦的水聲震耳欲聾。這漆黑的環境,讓我惶恐難安……
當我們氣喘籲籲地走過村裡的下周家,抬眼望見外婆正站在雙扇都敞開的黑漆大門口心焦地張望,此一時刻,勞作了一天的村人們,大多已熄燈睡覺了。
我在疲憊的狀況下進入夢鄉……被陣陣嘰嘰喳喳的話語聲吵醒時,明媚的陽光已射入窗框,橫七豎八的光影,灑落在櫥柜上、床鋪上、牆壁上和貼有瓷磚的地面上,形成抽象的畫面。我慢慢聽清楚了,這是許多人在和外公說話,語態裡不乏驚訝詫異。
有人說:哎呀!昨夜的雨好大啊,雷聲咣咣咣地響,真是嚇煞人哎!
又有人說:啊呀呀!嘎厲害的劈雷,看把這根屋柱都劈掉那麼一大塊!真是萬幸,還沒有影響到對大梁的支撐。
再有人接過話題:三叔,儂看看,這個劈雷距離柯柯睏覺的床鋪只有三、四米遠,實在是太危險了!小孩昨夜才回到東山的!
最後一個人壓低了嗓音說:這個劈雷大概是有來頭的,三叔記得否,抗日戰爭期間,就在這根屋柱上,有一個漆匠被打死在這裡了,他的確很冤枉啊,變成了冤魂一直沒有離開。可能想對這孩子報復一下,這下讓雷公公給劈死了,以後也好太平了!
我隨即起床,揉揉眼睛,由中央間穿出,走到帳房間,又繞到灶房間走出房門,看見門前地上白花花一片,大大小小儘是碎木殘片,仰頭一望,一根支撐房梁的立柱,頂梁處近三分之一部分,已經讓雷劈掉,白色木頭茬子露在外面。外婆拿著掃帚,簸箕清理地面上的碎渣,人們緩步移出大門外,散開去了……
在往後的歲月中,我斷斷續續聽完整了「屋柱冤魂」的故事!
……
東山屬於四明山麓的一部分,山中的小村莊即名東山村,它坐落在面向南陽坡的山岙,緊鄰西南方向的彌勒道場雪竇山,行政上轄於寧波市溪口鎮。四明山的骨架是花崗巖石,在很久遠的侏羅紀,白堊紀時期,火山噴發出的巖漿創造出四明山獨特的地貌、地勢,地質斷裂所形成的懸巖峭壁、巖牆巖柱、峽谷急流、瀑布深潭等,成為險峻、神奇、秀美、壯麗的景觀,在今天人們的眼裡,可是極具觀賞價值的旅遊資源。
千百年來,四明山一直處於原始森林的狀態下,山大林深,生物多樣,既能隱藏棲身,而且食品豐盛,因而歷朝歷代均有強盜匪冦出沒,活動猖獗,攪擾五岙山頭的百姓生活不安。1939年盛夏時節,太外公在完全沒有提防的情況下,被突然闖入家門的盜匪綁票,並被立即押解逃入四明山深處,隨後捎話要家人準備數萬大洋贖人。外公聞訊後心急如焚,連夜從上海趕回東山,迅速變賣茶廠資產籌款救父。
外公用盛稻穀的籮筐裝滿銀元,僱人挑擔走了幾十裡的山路,將贖金交給強盜後,終於和太外公相見,悲歡交集的心情不言而喻。
外公第一眼看見太外公,感覺老人家精神尚好,面色也還紅潤,但仍很急迫地問:讓爸爸吃苦了,他們為難你了嗎?折磨你了沒有?
太外公答曰:沒有!沒有!他們倒是對我很客氣,態度也好,晚上睡覺的床鋪也不錯,每天的飯菜還有葷腥,也給老酒喝,沒有吃到苦頭!
雖然太外公平安回家,但經此綁票事件,茶廠資產變賣無數,茶棧生意受到了致命打擊。
然而禍不單行!時間沒過多久,又有一夥強盜在光天化日下熟門熟路闖入家中,幸好強盜進村時有村人跑來通風報信,太外公聞訊趕緊由後門出,翻越後牆方才得以逃脫。強盜進家找不見主人,反身來到院裡,拿著手槍逼問正爬在屋柱上刷油漆的漆匠:這家主人哪裡去了?
漆匠說:伐曉得!
再說一句不知道,就一槍打死你!強盜殺氣騰騰地威脅道。
漆匠依然嘴硬:真正沒看見主人家!
隨即一聲槍響,漆匠應聲落地!說來也真是死得冤枉得很。
……
話題轉回到外公。外公名董蔚文,亦名董若鈞,乳名廉清。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正月初二日丑時出生在溪口鎮東山村一戶殷實人家,在四兄弟中排行叔三。
圖:作者外公(左一)四兄弟
東山的水土,非常適合種植茶樹。我少時就知道,那漫山遍野一籠籠的茶樹,在清明節的前後,會爭先恐後地吐出嫩芽,嫩芽就是製作茶葉的原料。遠遠望過去,茶樹上的新葉子老葉子,淺綠色深綠色,分分明明,這時節正是集中採摘茶葉的日子。東山茶質量上乘,像長坑山上的茶葉,能炒制出很有名氣的高山雲霧茶,到今天為止,依然是絕對的綠色環保作物,只是產量已經很少很少。
100多年前,太外公是東山茶棧老闆,商號「天順」,生意確實順風順水。他是五岙山頭口碑良好的鄉紳,在溪口乃至奉化一帶也有點名氣。老人家勤儉節約,篤守誠信,家規甚嚴,兒孫滿堂,太外婆篤信佛教,每天吃齋念佛。外公在亦儒亦釋的文化背景下健康、茁壯成長。外公天資聰穎,幼年在私塾接受啟蒙教育,啟蒙先生是他的二哥。隨著年歲增長,外公開始幫助太外公打理茶棧生意,整理帳務。他頭腦清晰,有條不紊,太外公非常滿意,有心培養他繼承茶棧生意。
圖:東山村的茶樹
但外公有更高的理想和抱負。高中畢業後,他的求知慾望愈發強烈,希望走出大山,繼續深造。他曾在鎮上新建村、沙提村的小學有過短暫的校長和教師經歷,存下了一點積蓄,就和太外公提出念大學的想法,遭到太外公的堅決反對。外公為此苦苦哀求,陳述讀書對人生的重要性,並承諾學成之後,定將加倍歸還太外公支付的那部分學費。
外公在復旦大學、浙江大學、上海交通大學諸大學中,選擇了彼時唯一設有紡織印染專業的南通大學,這主要是考慮到南通大學乃清末狀元張謇創辦,且紡織印染是涉及民生的實業,衣被之需,排衣食住行之首,遂以優異成績於1930年考入該校,學習紡織印染。
走出山岙初入大學的外公,算是寒門子弟,其身著粗布長衫,言談舉止土氣,與當時校內西裝革履,非富即貴的同學比較,經濟條件有著明顯差距。於是,他將全部精力專注賦予讀書。還利用寒暑假期兼職家教,所賺鈔票,補貼學費。外公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學習成績始終名列前茅,四年後,他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獲得由校長籤名專制的銀鼎獎盃一座。這座獎盃外用玻璃罩保存,擺放在東山家中的櫥柜上,年少的我一看到它就會心生自豪,也有大大的激勵。外公在學業上的勤奮為他後來的事業有成奠定了理論基礎。
畢業後,外公選擇在上海發展,他以精湛的業務和良好的外文,在上海灘洋行界工作,俸祿優厚。他借出口貿易平臺,將家鄉的茶葉遠銷東洋,並採用小包裝、樹品牌、廣宣傳等手段,改變了東山茶葉傳統的粗放型經營方式,這些先進的銷售理念,使茶葉銷售的利潤率獲得很大提升。
青壯年時期的外公,事業上如魚得水,雄心勃勃,精明能幹的他很快有了原始積累。當他積極籌備在上海投資創辦自己的紡織廠時,上海淪陷了……世道混亂,戰爭不斷,使他存在銀行裡的黃金無法兌出。為了生機,外公攜家帶口不斷輾轉漂泊於福建、江西、湖南、廣西、香港各地,居無定所。經過十幾年的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所存黃金已是無從討要,投資辦廠的願望化為泡影。外公老年後多次與我笑談:一是他早年曾花10枚大洋預約算命先生為其算命,所算命運以一詩句意喻,大意是積累的財富如暮春飛雪,落地即無,外公認為算得很準;二是慶幸當年辦廠沒有成功,結果因禍得福,否則定要背上資本家名分,吃到的苦頭不言自明。外公以此聊以自慰,在精神上也就釋然了。
抗戰年代,外公積極投身抗日。在擔任西南物產公司總經理期間,為保證前線將士物資補給做出了大量的工作。那時貪汙風氣盛行,外公以身作則、廉潔自律,治下非常嚴厲,這樣「不合時宜」的管理雖然引起下屬極為不滿,怨聲載道,但在原則問題上,他始終堅持不怠。
圖:外公(前排左一)和親人們
上世紀50年代起,外公在華東紡織管理局負責技術和質量管理工作,是國家評定的三級高級工程師(彼時國家無一級高級工程師,二級也是鳳毛麟角)。當時,全國大部分紡織企業都聚集在華東地區,他憑藉紮實的理論功底和豐富的實踐經驗,成為國內為數不多的紡織印染領域裡的專家。他在工作中認真嚴謹,一絲不苟,講求誠信,心繫百姓。建國初期,國家實行計劃經濟策略,民用棉布全部定量供應。有一年恰逢災情,棉花大面積歉收,而布票已在全國發放,產出的棉花所紡出的布匹,無法兌現發放布票的數額,給國家出了一道難題。在國務院徵求紡織領域專家的意見時,不少領導和老幹部建議將布料織的稀疏一些,以達到供應量。外公利用自己的話語權堅決反對,他認為中國大多數人民都在從事強體力勞動,服裝在工作和生活中磨損嚴重,如果質量不能保證,就會更加不經穿。他建議布匹的紡織質量不能降低,但一尺布票僅限購買七寸布,同時將國家的實際情況如實向老百姓公布,他認為道理講清楚了,老百姓一定能夠理解國家的困難。此建議得到周恩來總理的認可,並得以實施。
1957年,外公因言蒙冤,被錯劃為右派,月薪銳減80%,受到精神和經濟上的雙重打擊。在長達十數年的歲月裡,經濟方面多次得到海外和香港友人接濟。1967年正值文化大革命轟轟烈烈,他年滿60周歲,主動向當權者王洪文提出退休請求,很快得到批准,有幸避免了可能受到被批為「反動的資產階級技術權威」的衝擊。
從記事起,我就知道自己有兩位外婆,一位住在東山(母親生母),一位住在上海。在兩位外婆身邊,都有我一段無拘無束的童年歲月。成年後,我了解了外公的兩段婚姻,而在他對待我東山外婆的兩件事情上,我體會到了外公的原則性和責任心。
第一件事發生大約在上世紀四十年代之初,外公有了休棄東山外婆的想法後,從上海到新建村嶽父母家中告知,翁婿二人心平氣和,有理有節地交流。外婆的爸爸對女婿說:得知你又娶一房,我並沒有反對,因為你有能力,有條件,也沒有違反法律。但接著又說:今天你要休掉我的女兒,我卻不能同意。她是經過明媒正娶嫁入你家裡的。這些年來生兒育女,孝敬公婆;操持家務,吃苦耐勞;三綱五常,信守婦道。她有過什麼錯誤嗎?你不明不白地想要休掉她,道理何在?你這麼做,把我們家裡人的臉面放到何處?外公被問得面紅耳赤,毫無反駁的理由,便羞愧告辭,從此再無休妻一說。
第二件事發生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東山外婆高血壓引起中風後,前後幾位服侍人員都由外公託人尋找。1986年外婆去世,我從蘭回甬奔喪,途經上海時在外公家停留,那時外公的生活自理能力已很差了,他坐在臥室的寫字檯旁,眼望窗外,一直沉思著。臨別時,他反覆叮囑我用鮮花翠柏製作花圈的事情。還一再強調,返回蘭州時要務必再到上海家中向他告知外婆後事辦理情況……
外公喜歡後代,特別重視對晚輩的教育問題。我母親在溪口武嶺學校初中畢業後,外公又送她去寧波甬江女中念高中,該校是英國基督教會傳教士愛爾德賽女士於清光緒24年創辦的中國第一所女子學校。每學期開學之際,外公都會帶足母親的學費、書本雜費和生活費,親自赴校如數交與老師。畢業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的沈貽薌先生是學校的首任國人校長,也是我母親的恩師。母親時常回憶和談到這位70多年前的女中校長,說她既是慈母,又是嚴父,平時和藹溫暖,而又不怒自威。母親在外公和恩師的教導下學習刻苦,畢業時以全寧波前五名的成績被保送至之江大學,但她喜歡教育事業而選擇就讀了師範院校。外公對第三代子孫的教育也非常重視,跟在外公身邊時,他很嚴厲地管教我學習,譬如嶽飛的《滿江紅》,要求我不僅能背誦,而且能默寫;他很有耐心,會在數日內隨時抽查布置的學習任務,直至完成的正確無誤為止。
圖:作者母親與外公(20世紀40年代末 上海)
外公崇尚國學,偏愛朱子理學,注重家庭教育,對後代的品德修養尤為關注。他常講:做人須「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生活中強調節儉和規律,要求子孫「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他一生保持著飲食約而簡以及黎明即起,既昏便息的健康習慣,不嗜菸酒,略微喝茶,只是每天要吃一碗自製的酒釀。
外公自念大學起離開故土,在他鄉生活數十載,但他始終心繫家鄉,尤其盼望東山村民的吃水、行路、生態諸多生存條件的改善。退休後,他每年要回東山居住數月,常和董家晚輩及東山的年輕人促膝交流,傳播外界見聞和先進理念。夏日,外公喜歡在東山家中的庭院裡,放一把藤椅,以微仰的坐姿,讀線裝本《山海經》。山風時不時地繚亂他稀疏的頭髮,但他依舊看書入迷……外公一生喜愛三樣物件:一副金絲邊眼鏡、一隻派克鋼筆和一塊瑞士手錶。無論青年時的風流倜儻,還是年老時的溫暖慈祥,外公始終梳油光的頭髮,穿著整潔的衣服,一種氣質在他的身上永遠不曾改變,那就是書生意氣,一派濃濃的民國文人範兒。
圖:老年外公攝於上海虯江路家中
1990年夏,外公因病治療無效,在上海去世,享年八十有四。遵照他的遺願,骨灰送回故鄉溪口的梅嶺峰安葬,葉落歸根。
圖: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