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克雷全稱威廉·梅克比斯·薩克雷,是英國十九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家,《名利場》是他的成名作品。
薩克雷肖像
對於這位偉大的作家來說,命運最豐厚的饋贈不是給了他富足的家庭,而恰恰是給予了他從這副黃金枷鎖中解脫出來的自由,命運的轉變解放了他作家的天性和力量,向世界贈予了一位與狄更斯齊名的寶貴天才。
薩克雷是獨生子,1811年7月18日出生在印度加爾各答。他父親是英國人,任職於東印度公司。四歲時父親去世,遺產有一萬七千鎊。他六歲回英國上學,按部就班,進了幾個為世家子弟開設的學校,不過這一套教育不大對他的胃口。在中學,他對功課不感興趣,只愛讀課外書籍;在大學,劍橋大學注重數學,他卻愛涉獵數學家所瞧不起的文學。後來,他沒拿學位就到德國遊學,回國後在倫敦學法律,可不巧他對法律又非常厭惡,掛名學法律,其實只是遊蕩,把倫敦的各種生活倒摸得很熟。他覺得自己一事無成,再三責備自己懶散奢侈。在《書信集》中,他寫道:「回顧過去,沒有一天不是虛度的。」
一八三三年冬,他命運的轉折點到來了。這一年,薩克雷存款的銀行突然倒閉,他的財產幾乎一掃而光,只剩了每年一百鎊的收入。這是對他的當頭一棒,使他從懶散中振奮起來,也替他解除了社會地位所給予的拘束。他破產後失掉了生活的保障,可是從此跳出了腐蝕他的有錢有閒的生活,也打脫了局限他才能的紳士架子。所以他當時給母親的信上說:「我應該感謝上天使我貧窮,因為我有錢時遠不會像現在這般快樂」。他幾年後又勸母親勿為他擔憂:「勞碌辛苦對我有好處,一個人吃了現成飯,會變得心神懶散、頭腦糊塗的。」
破產之後,薩克雷必須另謀生計。當時,像他出身於那種家庭,受過那種教育的人該走上一定的道路,否則有失身份體面。他的職業不外律師、法官、醫生、教士、軍官;至於文人和藝術家,那是十八世紀的倫敦上流社會所瞧不起的。
然而,他還是決意到巴黎去學畫。薩克雷從小喜歡繪畫,事實上,後來《名利場》的插畫就是他自己的手筆。只可惜他不善畫正經的油畫,只擅長誇張滑稽的素描,而這種畫並沒有多少銷路。一年以後,他轉而做了《立憲報》的通信記者。1836年他和依莎貝拉·蕭結婚,她性情和順,很像這部小說裡的愛米麗亞,不幸結婚後第四年依莎貝拉產後精神失常,醫療無效,從此瘋瘋癲癲到死,這是薩克雷生平的傷心事。
薩克雷為《名利場》創作的封面
在文學創作方面,他直到一八四七年《名利場》在《笨拙》雜誌發表,大家才公認他是個偉大的小說天才,把他稱為十九世紀的菲爾丁。他的作品從此有了穩定的市場,生活漸趨富裕,然而他覺得妻女生活還無保障,於是一部連一部地勤奮寫作,又到英國各地和美國去演講。一八五九年他做了《康希爾雜誌》的主編,這是他文名最高的時候。薩克雷早衰多病,一八六三年於倫敦逝世。他的小說除《名利場》以外,最有名的是《亨利·艾斯芒德的歷史》和《紐可謨一家》;散文最有名的是《勢利人臉譜》和《轉彎抹角的隨筆》。他在詩歌方面也算得一個小名家,作品輕快活潑,富於風趣,而帶些惆悵的情調。
那時候英國社會上對小說的看法很像中國舊日的看法,以為小說是供人消遣的「閒書」。薩克雷因為自己幹的是娛樂公眾的行業,常自比於逗人喜笑的小丑。有一次他看見一個下戲以後的小丑又煩膩又憂悶的樣子,深有同感,因此每每把自己跟他相比。在《全集》中薩克雷寫道:「他也辛辛苦苦地逗讀者喜笑,來謀自己的衣食;他看到社會上種種醜惡,也感到厭膩和憂悶。」
薩克雷為《名利場》創作的小丑插畫
薩克雷正像他形容的小丑:「那個滑稽假面具所罩蓋的,即使不是一副愁苦之相,也總是一張嚴肅的臉」。因為他雖然自比小丑,卻覺得自己在逗人笑樂之外另有責任:「在咧著大嘴嬉笑的時候,還得揭露真實。總不要忘記:玩笑雖好,真實更好,仁愛尤其好」。他把自己這類幽默作家稱為「諷刺的道德家」,說他們除了娛樂讀者,還要教誨讀者,應該把真實、公正和仁愛牢記在心,作為自己職業的目標。
我們因此可以看到薩克雷替自己規定的任務:描寫「真實」,宣揚「仁愛」。
薩克雷為《名利場》創作的插畫
就「真實」而言,他在《名利場》裡也說,不論作者穿的是小丑的服裝或是教士的服裝,他一定盡他所知來描摹真實。薩克雷說,描寫真實就「必定要暴露許多不愉快的事實」,可是還得據實描寫。他覺得這個社會上多的是那種沒有信仰、沒有希望、沒有仁愛的人,他們或是騙子,或是傻瓜,可是他們很吃得開。他說,千萬別放過他們,小說家要逗人笑,就是為了譏刺他們、暴露他們。
《楊必譯名利場》書封
所以這部小說把他們的醜惡毫不留情地一一揭發。這裡面有滿身銅臭的大老闆,投機發財而又破產的股票商;也有為了家產勾心鬥角、傾軋爭奪的小貴族地主;還有小有資產的房東、店主。他們或是驕橫自滿,或是貪縱懶惰,都趨炎附勢,利之所在就翻臉無情,忘恩負義,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名利場》就是這樣一個唯勢是趨、唯利是圖、搶奪欺騙的世界。這樣的社會正像十七世紀英國作家約翰·班揚在《天路歷程》裡描寫的「名利市場」。市場上出賣的是世俗所追求的名、利、權位和各種享樂,傻瓜和混蛋都在市場上欺騙爭奪。薩克雷挖空心思要為這部小說找個適當的題目,一天晚上偶爾想到班揚書裡的名稱,快活得跳下床來,在屋裡走了三個圈子,嘴裡念著「名利場,名利場……」中國小說《鏡花緣》裡寫無啟國附近也有個命意相仿的「名利場」,於是正好借來作為這部小說的譯名。
薩克雷在早一些的著作裡,就寫到當時社會上貴族沒落、平民上升,為了謀生,人海間各行各業掀起了你死我活的鬥爭。他覺得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人吃人的社會,有一種人是吃人的,有一種人是被吃的。薩克雷把後者稱為「鴿子」,前者稱為「烏鴉」,參看《烏鴉上尉和鴿子先生》。
事實上,楊絳先生在妹妹楊必所譯的《名利場》前言裡這樣說:
「薩克雷曾說,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好比鴿子,訓良和善,一種好比鷙鳥,捉住鴿子就一口吃了。這部小說裡的愛米麗亞,顯然是被人吃掉的鴿子。夏潑姑娘是吃鴿子的鷙鳥。不用說,讀者能會心微笑。」
《名利場》(楊絳點煩本)書封
《名利場》以兩個年輕女子蓓基·夏潑和愛米麗亞·賽特笠的一生為主線,真實描繪了1810—1820年攝政王時期英國上流社會各色人物的醜惡嘴臉和人際關係。《名利場》的故事以兩條線索展開,從同一個起點出發,相互交織,最後到達同一個終點。其中一條線索講述善良、笨拙、生活在富有家庭中的女子愛米麗亞·賽特笠;另一條線索講述機靈、自私、放蕩不羈的孤女蓓基·夏潑。兩人分別嫁給即將參加滑鐵盧戰役的兩名英國軍官。新婚不久,那場具有歷史意義的戰役打響了。愛米麗亞·賽特笠的丈夫戰死沙場,蓓基·夏潑的丈夫戰後生還。接下來的十年中,蓓基·夏潑不擇手段,憑諂媚奉承飛上高枝,在社會的階梯上不斷攀升,直至有幸覲見國王;而愛米麗亞·賽特笠卻因父親破產承受著極大的不幸。到了1827年,命運發生了逆轉,蓓基·夏潑的生活落入毀滅的深淵,這其實是罪有應得;愛米麗亞·賽特笠卻轉而變得富裕幸福。
薩克雷為《名利場》創作的插畫
《名利場》裡沒有「英雄」,這部小說的副題是《沒有英雄的小說》。對於這個副題有兩種解釋。一說是「沒有主角的小說」,因為不以一個主角為中心;另一說是「沒有英雄的小說」,因為英雄是超群絕倫的人物,能改換社會環境,而這部小說的角色都是受環境和時代宰制的普通人。這兩種說法並不矛盾。
薩克雷以為理想的人物和崇高的情感屬於悲劇和詩歌的領域,小說應該反映真實。他寫的是沉浮在時代浪潮裡的一群小人物,像破產的賽特笠,發財的奧斯本,戰死的喬治等,甚至像利蓓加,儘管她不肯向環境屈服,但又始終沒有克服她的環境。他們的悲苦的命運不是悲劇,只是人生的諷刺。一般小說裡總有些令人嚮往的人物,《名利場》裡不僅沒有英雄,連正面人物也很少,而且都有很大的缺點。
薩克雷從社會的許多角度來看他虛構的人物,又從人物的許多歷史階段來描摹。以利蓓加為例,他通過描寫種種事件,表現了她的反抗性,不得志時的忍耐性,心計既工、手段又巧,而且多才多能。她漸漸爬上高枝,稍微得意,便露出本相,把她從前諂媚的人踩踏兩下,我們又看到她的淺薄和惡毒。她在困難中總是高高興興,我們看到她的堅硬、風趣和幽默。薩克雷用一樁樁細節刻畫出她性格的各方面,好像琢磨一顆金剛鑽,琢磨的面愈多,光彩愈燦爛。
薩克雷為《名利場》創作的插畫
《名利場》打破了許多當時的文學傳統,既無英雄,也無上帝,既無完全的好人,也無完全的壞人,既無掩飾,又無誇張。一切都自然行進,隨著冥冥的命運之輪悄然轉動。而且最為可貴的是,薩克雷認為,自己的創作有對於讀者進行教育和幫助的責任,希望他們也能變得更加清醒、更加勇敢,更加真實和仁愛,這種擔當和境界,是當時的作家所少有的。
最後,讓我們以《名利場》中的名句結尾,來向這位偉大的作家致敬:
啊!名利場,名利場,萬事無非虛空一場!在這個世界上,誰是幸福的呢?誰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呢?而得到了以後,誰又感到心滿意足呢?來吧,孩子們,咱們把木偶收拾起來,把箱子關上,因為戲已經演完。
(撰稿人:馮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