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離家出走的母親,是真的想過一去不回

2020-12-14 澎湃新聞

原創 既白 三明治 收錄於話題#三明治 · 短故事97個

在11月短故事裡,既白寫了一個非常有宿命感的故事。父親因為欠債逃避追債人,經常不回家,哥哥後來也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症,母親一個人帶兩個孩子,而父親後來也被發現,其實一直在外面有一個情人,這個情人她和母親都認識。這是一個讓人唏噓的母親,她沒有選擇「忍辱負重」,而是離家出走。雖然最後不得不回家,和父親度過最後的時間。在這個故事裡我們看到命運落在一個人身上的無常,無力,你以為出走、遠離是一種足夠勇敢的反抗,會有另一個不一樣的結局,讓人振奮,為她的獨立而歡呼。但這終究是局外人一廂情願賦予的意義,不是真實的生活。每個人都終究要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

文|既白

編輯|依蔓

90年代時,市面上剛開始賣福利彩票,母親時不時會買兩張。她常常充滿憧憬地和我和哥哥說,如果中了大獎,我們要買些心中嚮往的奢華的東西。

我那時還在上小學,不太懂事,急切地說我想要一臺鋼琴。哥哥說要買一個遊戲機,母親說要買一套不粘鍋,外面帶著精美的花紋。

我們有時會在周日的下午圍坐在藤椅上談論我們的夢想,吊扇在頭頂上吱吱地轉,我把頭枕在母親的大腿上,哥哥坐在地板上。母親剛洗完頭髮,拿著梳子一下一下地,打理著她已經不怎麼卷的頭髮。每當那個時候,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有平時少見的光彩。

我們在幻想中把那獎瓜分完,仍舊要回到處處碰壁的現實中去。

為了讓家裡經濟更寬裕些,除了工作之外父親還會和朋友做點小生意,可是很不走運,他賠了不少錢,常有人上門追債。父親和母親兩個人靠工資吃飯,養活我和哥哥兩個人只不過是剛剛好,因為支持父親做生意,家裡存款也沒有了。為了躲債,父親經常幾個星期都不在家。養家和照料兩個孩子的責任都壓在她的身上。

我現在還記得,為了省錢,母親總是挑最便宜的通心菜和大白菜,有時連續吃上幾天通心菜。我厭倦了又硬又澀的味道,會賭氣用醬油拌飯。逢年過節,父親單位發了肉,母親會把五花肉細細切成片和大白菜燉成一鍋上桌。母親總是告誡我,憶苦思甜,解放前一年到頭只有春節才有肉。而我總是搶不過身手敏捷的哥哥。

那時我開始發育了,過去四季常新的衣服沒有了,母親說我長得太快了,我不得不撿哥哥的舊外套或者是母親的舊衣服。令人尷尬的是,我穿著男士外套顯壯,穿母親的衣服顯得過於成熟,而且總有沒有合身的時候。我不得不經常含胸駝背地走路,儘量不讓別人注意到我。

那時我們以為這不過是一時的困頓,我們很快就會重新過上好日子的。

氣功也是在那個時候流行起來的。我哥開始偷偷看海燈法師的傳奇,當我向媽媽告狀哥哥偷看閒書時,卻沒有看到母親責罵。

沒多久,母親也開始跟著同事和親戚一起去聽各種講座。我上了初中,眼睛開始近視看不清黑板,母親就託人問」大師」如何根治。這位大師的當時已經有弟子數萬人,在各地授課,課後向信眾售賣各種印著自己的掛曆。母親買了一本,按照大師的傳授的方法,叫我每天盯著掛曆中大師畫像的雙眼十分鐘即可。

我練了三天,每次都練得淚流滿面,因為站得太累還是放棄了。

可是母親很有毅力,她每天打坐練氣功,據說是把脖子上一個包給練沒了。從此她十分相信,還帶著我們一起去蓓蕾劇院聽大師的免費課,接受他發功治病。

哥哥只比我大三歲,從小聰明,練得十分起勁,據說已經感覺到丹田內有真氣。大家都說他有慧根。沒多久,迷戀氣功的哥哥天天關上房門練功,飯也不吃,一會說要辟穀,一會要打坐,有時半夜裡出來看電視,把所有燈都打開了,在客廳裡走來走去,念念有詞。母親被驚醒,他就說是要接受大師的發功。等我們睡去,他仍醒著。

漸漸地,哥哥開始逃學在家。老師找上家門,他躲在床底下不出來。母親拗不過他,也不能把他綁到學校去,想著只要哥哥不搗亂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就行。

可是哥哥在家呆了沒多久,就提出,他聽到師傅的召喚要上山修鍊氣功去。

不知母親出於什麼考慮,同意了哥哥的要求。也許是她以為這事需要一個功夫更高強的人來解決。沒有旁人可以商量,父親無可無不可,只要不在家瞎折騰,不用他掏錢,怎麼辦都行。

於是母親從私房錢裡給哥哥準備路費和學費,送他離開家門。

好像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幾個月後,哥哥來信了。他說還要繼續學,要母親寄點生活費去。也不知道母親寄了多少次,每次只聽見她嘆氣。而父親回不回家,似乎已經不是她要考慮的事了。

父親除了每個月領工資的時候出現,我很少見到他。

為了還債,父親辦理了內退,到朋友的果園裡幫忙管理。果園遠在東莞,他便很少回來。知道哥哥出門,家裡少了個麻煩,媽媽不和他嘮叨,他變得更加自在了。有一次我趁他在家,拿出英語作業請他檢查籤名,他看了一眼,用英文籤了名字,然後說:」我籤得名字不錯吧?你學一下,下次自己籤。」說完,他接了BB機的訊息,打完電話就匆匆忙忙地出門了。

有一天我看到母親坐在藤椅上流眼淚。我問她怎麼了,是不是哥哥又來信要錢。母親長嘆,擦了擦眼淚說:「沒事,剛寄過一次。夠用了。」說完,也不再說什麼。我在她面前蹲下來,看著她說:「媽媽,你不要哭。」

母親幽幽地冒出一句來:「你爸,成天和那個『破鞋』在一起。」

我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事情不可考,我也不知道前因後果,那段時間,每次說到父親,最後總離不開談到那個「破鞋」。到底是哪個「破鞋」,母親也含含糊糊,半遮半掩。

不知過了多久,「破鞋」的事再沒有下文了,我也不敢問,常常想,或者是捕風捉影吧?我也很少見到父母吵架。拌嘴是有的,都是平時的瑣事,兩個人埋怨最後以冷戰結束,父親在家呆得時間更少了。

哥哥四處朝拜的各路師傅也是要過年的,收夠了錢,過年前師傅們就把冤大頭們打發回家了。那年哥哥出門拜師回來後,春節快到了,我放學回家時,看到哥哥已經在自己的房間悶頭大睡。等哥哥出來,他一眼就發現了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後說:「妹妹,你的印堂發黑。一股怨氣。」

我渾身不自在,起雞皮疙瘩,低頭就走進房間,害怕與他對視。哥哥沒有理我,只在客廳裡轉圈,走來走去,忽然自言自語:「我很快就有錢了。」又忽然走到廚房問母親:「對了,媽媽,爺爺奶奶去美國前,交給你的一萬兩黃金,你偷偷藏在哪了?趕緊拿出來。」

我輕輕掩上門,不敢想像母親用什麼話來回應他。我想衝出去說,爺爺奶奶都在鄉下務農,早幾年就去世了,父親還帶過他回鄉參加葬禮。

我曾經因為說沒有錢,被親哥哥沷過一身的熱湯。幸好鍋裡的湯剩下的不多,又是冬天。外套都掛著菜和豆腐,手腕處被燙了幾個點,穿透了我的皮膚直捅到我的心臟裡去。自那以後每次與哥哥同臺吃飯,我再也不敢說話,低頭扒飯,五分鐘就把所有要吃的全部塞進肚子裡。

那一年春節十分冷清,到了年三十父親依舊沒有出現,據說是過年果園的工人都走了,他要留下來看著農場裡的化肥和機器。只有母親、哥哥和我三個人過年。媽媽沒有給自己準備新年新衣,翻出了一件舊的呢子外套拿出來曬了曬,又燙平了皺褶就算過年了。

家裡沒有什麼過節的氣氛,母親決心花錢買盆四季桔,求個四季平安的好兆頭。為了買到最便宜的年桔,母親熬到撤場的最後一天才去了市場。年桔已經所剩無幾,她卻能在亂糟糟的桃花、劍蘭、銀柳裡看到擺在最裡面的一棵。長得有些歪巴,但換了方向看上去,勉強算得上姿勢挺拔。她和老闆故意問價,又假裝嫌棄,我在一旁吹著冷風,多想她趕緊把它買下來,早點回家,可她偏偏在那裡磨磨嘰嘰。老闆看天色不早,被磨得不耐煩,終於鬆了口,便宜了十來元,讓媽媽拉走。

年桔買回來,被母親擺到了客廳的正中間。為了讓哥哥安生,吃完年夜飯母親給了幾十元把他打發出門,繃緊的神經終於可以稍稍放鬆。她收拾乾淨家裡,穿上粗花呢的舊外套,帶著我去了花市,我們沒有多餘的錢買花,只是在擠在人群裡遠遠地看著燈光下夜晚的歡樂。

花市離家有兩站路,我挽著母親的手慢慢地散著步回去。路上行人都捧著長長的銀柳和黃色的菊花或者雞冠花,孩子們手裡拉著氫氣球,夜空裡時不時響起鞭炮聲。一切煩惱好像都離我們而去。

然而回家打開門,我們赫然看見地板上是被摔得粉碎的年桔。母親譁一下就蹲在地上捂著臉哭了,聲音從喉嚨裡翻滾出來,終止於她的雙手。

我愣了很久,心跳如電,看到母親沒像以往那樣利索地收拾殘局,我知道自己必須要做些什麼儘快結束這一切。我去找掃把拖布和鏟子,用報紙小心地把破碎的花盆片揀到垃圾筐裡。仿佛把這收拾乾淨了,一切就可以沒有發生過。

母親不知過了多久,才站起來,接過我的鏟子,示意我把拖把拿出來。

等一切都收拾完了,哥哥的房間燈光又從門底縫隙透過來,門的插銷又被打開了。母親重新擦乾淨了眼淚,默默不作聲。不知道多久,我才睡著,隱隱聽著哥哥和母親說著那些全宇宙都摸不著邊的廢話,母親強迫自己進入劇本,竭力敷衍著,希望他不要打擾我,或者不要出門打擾別人。

父親像空氣蒸發在這個春節裡。母親和我就像在海上的孤島裡絕望的人,看不到一個人,只聽見絕望的命運在叩門。

我漸漸明白, 指望哥哥自己就恢復正常是不可能了,只能把頭埋進學業裡,早出晚歸,每天祈禱著晚自修回家哥哥不會忽然發狂,把我的書扔了或者燒了,或者冷不丁地指著我念念有詞地教訓一個似乎空氣一般的鬼魂。

我常常不滿地對媽媽說:他有神經病!可是媽媽不接受這樣的一個判斷,好像是對我,又好像是對她自己說:「他只是走火入魔,到時就會好的。」直到多年後,我上了大學,才隱約的明白,他大概是得了」精神分裂「。我從來沒想過身處其中的母親是一種怎樣的感受,每天複習完躺下,迷迷糊糊地睡去,完全忘記母親還沒睡,隨時會被哥哥拉起來批鬥一番。

後來,我們兩母女說起往事,她忽然就說:「那時候,單位組織工會活動,要在外面住一天。我坐在大巴車離開家,就希望這車一直開下去,永遠都不要回頭。」

我那時還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以為她太累了,只不過想休息一下。

今年她又提起這事,我忽然明白,那時的她,是真的想過一去不回的。

母親確實離家出走過,沒有轟轟烈烈,甚至我都不記得她是怎麼走的。

那時我正讀高二,成績一直在中間,不上不下的,一日三餐都在學校,晚上回家也就是看書複習。我再三回憶,應該是有一天晚上她對我說,她明天去看看姥姥,順便去小姨家住兩天。當天晚上放了晚自修,我回到家,就沒見到她如往常那樣喊我喝湯。我想起來她今天不回家,關上門繼續看書,自己成績一直不太理想,那天繼續被班主任提溜去補課,至於母親什麼時候回來,我沒當一回事。

當想起來母親離家已經第三天時,我打了一個電話到小姨家。小姨說,母親在單位加班。我又打到了母親的單位。她好像沒有回家的意思。我相信一切都是暫時的。

母親不在,父親回家了。

父親經常很晚才回來,偶爾會訓斥哥哥幾句,一開始哥哥似乎被鎮住了,變得老實了。沒多久,父親有事一走,哥哥又故態復萌,總會找我問一些莫名奇妙的問題,或者舉著拳頭威脅我。幸好他沒有真的動手,最後總是揮揮手讓我滾開。

母親後來可能也回來過一兩趟,我問她為什麼不離婚?她說了些什麼理由,大概是如果離了,我怎麼辦?我也沉默。如果離了,我就不能跟著她嗎?可是哥哥呢?也跟著她嗎?

她只是斷斷續續地回來一兩天,就像爸爸偶爾回家一樣,兩個人很少一起在家。父母兩個人都不在家,我一個人吃了三天泡麵,吃完把房間門緊緊地鎖上,如果發生什麼事情,這些破鎖不堪一擊。

幸好,安然無恙。

就這樣,我從高二熬到了高三。等到高考前三天,學校封閉,我無處可去。哥哥的病已經越來越嚴重,父親的藏書和家裡的相片被他當成垃圾燒的燒,扔的扔。而我的課本因為放在學校而躲過一劫。母親讓我不要回家了,小姨也打電話來,讓我到她家去。

小姨家裡沒有書桌,只有一張飯桌,我用不太習慣。等小姨一家出門,我乾脆坐在地板上,把書攤在地上和凳子上複習。經過小姨的斡旋,爸爸把哥哥帶走了,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大概是去了他的果園。高考前一天,母親帶著我回家了。

現在仍然記得考試那三天的安寧,母親煮冬菇雞湯,撇了油,放了點桂圓肉。我難得吃上了清淡的飯菜,而過去幾個月裡,我吃的是學校門口的快餐。

我安心地在自己的書桌上學習,安心地睡覺,第二天收拾得整整齊齊去考試。那種日子就好像是做夢一樣,踩在腳下軟綿綿的不踏實,很快就醒了。

我高考後,母親再沒回過家,她住到了辦公室。

母親像是網兜上最後一根繩,勉強拉扯著每一個人。繩子一旦抽出來家就散了。她走後,緊接著我也離家讀書。

學校在同一個城市,周末我不敢回家,父親回了他苦心經營的果園,家裡只有哥哥一個人。我只好到母親單位的辦公室去,她就住在那裡。辦公室裡有一張長椅,下了班,母親就把椅子上的雜誌和資料挪到別人的辦公桌上,這就是她晚上睡覺的地方。把收在櫃裡的小電熱鍋取出來,放點米,和臘腸一起蒸,就是一餐飯。

如果我來,母親會讓我到樓下店裡打兩份3元的牛腩粉。晚上她會和我在附近走走,然後兩個人就在辦公樓裡的公共衛生間簡單洗漱一下,睡在辦公室裡。

母親有時也帶我去小姨家或者姥姥家去住。但畢竟是別人家,寄人籬下要看妹夫的臉色,時間次數多了,她就不太想去。後來母親說:「你周末來或者寒假,我們再去小姨家,如果不回來,我就不去了。」

我慢慢明白媽媽的想法,周末也儘可能呆在學校裡。

我們很少會談起哥哥或者爸爸,但那始終是一件需要面對的事。

沒有人願意捅破那層窗戶紙。誰承認哥哥是精神病,誰就是那個將他推進去的黑手。父親曾說他找人算過命,我和哥哥兩個相生相剋。我萬萬沒想到一直寵愛我的父親會把我視作哥哥的對頭,以至於自己離開家讀書的每一刻安寧都讓我深感內疚。

那時我苦悶得很,去找隔壁大學的高中同學,在她的宿舍裡聊天。那天黃昏,等到她宿舍裡的人都出去晚自修,我靠在她宿舍裡的小木桌上,有一搭沒有搭地和她聊高中的生活。忽然聽她說起高三曾經因為精神問題去過醫院看過病,我一個激靈,不知為什麼把哥哥的事告訴了她。她提醒我,像我哥這種情況可能是精神病,在醫院裡有專科可以看,如果本人不肯去,家人去掛號諮詢也是可以的,說不定吃點藥就好了。我激動得快流出眼淚了,原來還有這樣的醫院和這樣的專科。我告訴了母親,希望她和父親能一起去諮詢一下。

過了兩個星期,母親告訴我,她和父親一起去諮詢過了,哥哥這個情況十有八九是精神分裂症了,要住院。父親聯繫了老家一所精神病院,她打算和父親一起帶哥哥過去。

就這樣,哥哥也離開了這個家。

後來因為不適應,父親母親又把他從鄉下接回來,後來安置到了本地的一家腦科醫院。但大城市長期住院費用驚人,只好出院,再犯。反覆幾次,母親無可奈何,只好狠心以一人之力四處舉債,讓哥哥長期住院。而父親始終如局外人,在自己的事業裡打轉,欠債,躲債,還債。

母親心如死灰,安排好哥哥後再也沒回去看一眼這個承載著她二十年喜怒哀樂的家。

就這樣,從父親開始到母親、到哥哥,再到我,每個人都在出走。有些人回去了,有些人永遠沒回去。

還記得我最後一次從家裡搬走行李時的情形。

那天,是傍晚,我從大院走出來,站在人行道上回頭看向家裡的窗戶,燈已經熄滅,周圍的其他人家也沒有亮燈,好像世界都是陰沉沉的。遠遠地,我看見自己家的貓在牆頭上覓食。它半年前就因為家裡沒有人餵食而離開了。它的右眼因為流浪而被打瞎了。我喊了一聲「咪咪」,它停下腳步看過來,神情冷漠。我記得它的臉,一邊是黑洞一樣眼眶,另一邊仍是靈動機警,但已無往日的依戀和嬌嗔,看著我就像看著一個陌生而無威脅的路人。隨即轉身順著圍牆走向樹叢裡,不見了。

它卻給了我那麼多的陪伴和溫暖,我卻對它的傷眼無能為力,無法為它遮風擋雨。終於它也離開了,流浪於斷瓦殘垣,從此失去了音訊。

婚姻就像個盤絲洞,母親掙不脫。父親依舊是母親最大的隱患。

母親每次提起他都是說不盡的怨恨和煩惱。後來她告訴我,離開家後,父親曾經在大冬天身穿一條秋褲和拖鞋來單位找她要錢,說是欠別人兩千元。那時母親工資還不到2000,不得不向同事借了錢打發他走。我不忍心告訴母親,父親也曾經到學校找過我要錢。當時我口袋裡只有100元,是做家教剛收到的報酬,全都給了他,幸好還有20元的飯票,吃了一個月的白饅頭。

畢業後,我聽從母親的安排,當了一名職業學校的老師。因為職業學校當時收入高,有寒暑假。我工作後,減輕了母親的負擔,也算是過上了安寧的生活。

有些朋友曾經勸媽媽給哥哥娶個鄉下的媳婦來照顧他,這樣可以省下一筆住院費。媽媽說,不會讓他再禍害別人。

我和母親曾借在一個郊區的小房子裡,隔壁就是一個精神病人,父母給他取了個媳婦,房子也留給他兩夫妻。這男人一犯病,要麼打罵,要麼就跑到外面不見蹤影。我時不時隱約聽見那男人在門外怒吼踹門。偶爾見那女人出門,她長得五官端正,待人大方和氣。如果不是嫁給這個男人,可能命運會好過點。沒多久,房子賣了,那女人也搬走了。

媽媽見了這樣的情形,覺得就這樣吧。這就是哥哥的命,有些苦,我們受,有些苦要他自己受。

生活一直就看不見盡頭地延伸在我們的腳下,沒有路標和方向,只能摸索著過去。

退休前,母親似乎在無望中又看到了一點希望,她爭取分到了最後一批福利分房。按規定,像母親這樣分了福利房,作為丈夫,父親就不能再享受單位廉租房的福利。爸爸考慮再三,同意退掉了我們租住了大半輩子的公房,從市中心搬到住到了偏遠的城中村。大院的房子只能租不能買賣,兩夫妻為了孩子今後有保障,還是決定住到一個屋簷下。

那時我已經住到郊外的單位宿舍去了,很少回來,也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過日子的。有一次我回到媽媽新分的福利房裡,母親出差,父親除了他一些日用生活品,也不見蹤影。我發現水管爆了,去五金店買水管,換水管。蹲在洗水盆底下時我在想,這兩個人是多久沒回過家了?

換好水管,我溼了半邊袖子,父親回來了,我們也無話可說。他自己煮麵條坐在沙發上看新聞,我收拾自己的東西,匆匆又走了。記得準備出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父親坐在那裡咳嗽。那種綿延不斷的嗆咳,讓他不停地弓腰抖動,佝僂的身形,已經不復當年的風採。那時我們都不知道他已經病入膏肓,包括他自己。

父親後來因為腿痛去的醫院,檢查結果出來,肺癌已經轉移到全身,包括腿。手術已經沒有價值了,父親住進了醫院進行化療,母親開始背起照顧父親的重任。我因為急於擺脫家庭的重壓,藉口父親有負於母親而很少去醫院看他。母親怨我自私,對父母沒有一點感情,經常叫我過去探望父親,每叫一次,我就去一次。後來父親化療間隙出院,母親沒打電話,我乾脆不去了。

我曾問母親,「破鞋」的事是不是真的?為什麼還要照顧父親。母親說曾經遠遠地看見過他們一起逛公園,卻不願意繼續求證。隨著果園經營不善,父親債務越滾越大,到住進醫院,瘦得不成人形,那些往事也就無聲無息地湮滅在生活的重壓之下了。

病魔折磨父親兩年,當最後一刻到來時,母親沒有嚎啕大哭。默默的流淚辦理後事,好像是送別,也好像是自憐。母親說,他終於解脫了,留下個傻兒子給她。

母親常常夢見父親,她為父親連做了三年的法事,超渡亡魂。她總是念叨:「你轉世投胎再也不要這麼苦了。投個好胎,做個有錢人吧。」

前兩年,家裡安定下來,母親下決心給父親買一塊墓地。

我問母親有何打算,她說:「就讓他一個人在裡面吧。到時你把我的骨灰撒到海裡就行了。下輩子也不要在一起了。」

母親一個人住,勉強應付得來。自去年起,她腰椎盤突出毛病又犯了,獨自生活變得有點吃力。我曾想過和她一起住,方便照顧,一想到被她日日耳提面命,又打了退堂鼓。

母親對男人十分提防,害怕我重走她的舊路。直到我談戀愛結婚,她對女婿都不冷不熱的。時時敲打我,要不是就說我被男人迷昏了頭腦,要不就說我活該,找個破爛。後來我離婚,她還時不時找茬問起前夫有沒有來看孩子?她皺著眉頭坐在對面的轉椅上,比我高半個頭俯視我,仿佛我就是那被遺棄在角落裡的破抹布,而她的外孫女正是被那破抹布無辜綁在一起的螞蚱。

是孤獨地死去,還是在吵吵鬧鬧中離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我和媽媽的選擇一樣,孤獨終老勝於煩擾至死。

前兩個月,母親因為腰痛得厲害,不得不在醫院住了十多天。出院那天,我請了假接她回家,一路上她有點沉默。

回到家,我幫母親鋪了被子,打開陽臺的玻璃門和房間的窗戶。中午剛好有太陽,照在她用了多年的粉色印花被上,好像一切又活過來了。被面已經被洗得見到經緯細線,裡面的棉胎很軟,讓我的心也放鬆了一點。媽媽進來就坐在她的小轉椅上,對著陽臺,轉來轉去。我把東西都放下,坐在她對面,舒了一口氣說:「還是家裡舒服。」

「就是,哪怕家裡再破,也是回家好。」媽媽一邊看著費用清單,一邊說。我幫她把單據撿了一遍,把飯卡帳單和銀行小票撕了,拎出收據和出院證明放在一邊,準備回單位上班。她堅持要把住院的錢轉給我才放我走,我說你放過我吧,我還沒吃午飯呢。

我拎上包,關上門。門後又只有她一個人。

作者後記

不想回憶的往事,總是在遮遮掩掩,閃爍其詞。寫下來,我要看看它是怎樣發生的。謝謝老師們的陪伴和鼓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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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曾離家出走的母親,是真的想過一去不回|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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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男子因逃婚離家出走,在外流浪十七年,一輛電動車讓他與家人團聚
    近日,在廣西壯族自治區的柳州市當地派出所警方破獲了一起偷盜電動車案件,但是令人沒想到的是相繼牽扯出了一段陳年往事,派出所民警幫助袁某找到了17年從未聯繫過的親人。
  • 福州14歲女孩離家出走!孩子你到底在哪?
    福州一14歲女孩離家出走!至今未歸!孩子,你到底去哪了?「緊急尋人!!!4月27日19時最後出現在馬尾魁岐路與鐵南路路口,有發現消息的朋友請及時與小孩家長聯繫……..」這兩天,一則14歲女孩離家出走的信息在微信朋友圈傳播。
  • 三浦春馬曾為家庭關係煩惱 想退圈卻遭母親反對
    三浦曾經表達過想辭去演員,從事農業工作,但是每次都遭到母親的反對。」  據老家附近的居民說,三浦一家原本是單親家庭,他由母親撫養長大。上初中的時候母親和繼父再婚了。父母在茨城縣土浦站周邊經營居酒屋和食堂,現在已經關門了。據說大約3年前母親離家出走,父親也搬家了。  3年前發生的「全家離散」。
  • 上課吃辣條被批評 10歲男孩與同學相約離家出走
    5月30日,上海鐵路民警在短短兩小時內,就先後"撿"到了兩名離家出走的小朋友。小朋友離家出走,做家長的肯定急死了,民警將他們安頓在值班室,邊想方設法聯繫家長,邊詢問孩子出走原因。讓人沒想到的是,其中一個孩子,竟然是因為上課吃辣條遭到批評,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 如果你的貓離家出走回來,你會怎麼毒打它
    如果不小心家裡開門開窗沒有及時關緊,那麼慘了,貓咪多半是會毫不留情地離家出走。而且,出走後的貓咪,如果沒有及時地找回來,那往後一拖,估計就是真的找不回來了。我冷淡嘛貓咪為什麼會離家出走呢?最喜歡的營養膏鏟屎官家裡的貓也離家出走過,發現之後,鏟屎官及時把家裡的其它貓咪封閉起來,保證它們不會出去,然後把家裡的門打開,以防貓咪回家進不來門,過了五分鐘,貓咪就自己回來了。
  • 哲理小漫畫:總有人說要離家出走,人都走了,何以為家呢
    離家出走這個話題相信對於每個人而言都不陌生,也許兒時的自己曾多次想要離家出走,亦或是身邊的人真的離家而去了。面對這些問題,年少時的我們找不到答案,但是也會引起不同程度的思考。下面的幾篇小漫畫選自朱德庸的《絕對小孩》,從童趣的視角看世界,返璞歸真,大人的問題在孩子眼中又是怎樣的一幅畫面呢?
  • 母親傷心離家流浪33年 被找到時意識不清 但還記得兒子名字
    他說她的媽媽在他年幼之時離家出走,三十多年來沒有回過家,他和弟弟陳超受夠了沒的有媽媽的日子,從小受盡了別人的冷眼和嘲笑、內心自卑又敏感,所以他們無比渴望母親能夠回來,得到母親的疼愛和關懷。陳言華說,1987年,姐姐十一歲,他剛九歲,弟弟陳超也才八歲, 母親因為和鄰居打架,回家後又被父親打了,情緒激動的母親直接離家出走了,這一走就沒回來過。
  • 她父親了,母親離家出走了,她像母親一樣扮演大女兒的角色
    做完父親的事後,母親突然離家出走,留下幾個年幼的孩子。此時,高德瓊年僅年僅16歲,正在當地初中讀書。弟弟12歲上五年級,三妹9歲,上三年級,最小的四個妹妹只有7歲,正在讀小學一年級。曾經充滿歡笑的幾間破舊的土坯房裡,只有年少無知的四姊妹,眼裡充滿了恐慌和無奈。看看一些還在上小學的弟弟妹妹高德瓊別無選擇,他們輟學,和弟弟妹妹一起回家。
  • 高三女生約上閨蜜離家出走去「打工」
    高三女生約上閨蜜離家出走去「打工」 鐵路工作人員耐心勸說回家 武漢晚報訊(記者王謙 通訊員肖冬桂 黃中滿)因為厭學與父母發生爭執,武漢一名高三女生約上自己的閨蜜離家出走,要去重慶「打工」。多虧了公安民警和列車員的勸說,在列車上將這兩名女孩找到,並安全交到家長手中。
  • 貓咪「離家出走」不再回來,原因令人心疼
    有很多鏟屎官都不明白為什麼養了很久的貓咪突然出去了,再也沒有回來過,所以主人也非常的疑惑,下面小編告訴你貓咪「離家出走」不再回來,原因令人心疼。3、發情如果貓咪一但發情了就會總想往外面跑,可以找到一個伴,它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往外面跑,一旦貓咪跑出去也會出現再也不回來的情況,還有貓咪出不去也會導致貓咪有跳樓的現象,所以主人最好給貓咪進行絕育手術,也防止出現類似這種情況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