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自語的告白
——說真的,我不會再想你
作者:李夏瑋
耳機裡剛好唱到「每當黃昏陽光把所有都渲染」這句,李繆站在雲山平臺上按下快門。取景框裡橘黃色的日落籠罩著整個校園,白天裡稜角分明的一切此時此刻柔和下來。遠處暖橙色的教學樓融到了光裡,透明的玻璃上映著天空雲影,還有後山的樹林。
李繆張開雙臂,十一月風好大,越是晴朗的日子越需要大風吹開雲。她輕盈得,快飛入了整個被溫柔渲染的世界。
日子真快,還是會想起來劉忱。李繆算了算:去年的這時候,我們才剛認識。其實這樣看,也沒有過去很久。
她不擅長遺忘,卻很擅長丟下拖墜她心的事。她選擇性記憶,最擅長隱藏。儘管她常常喜形於色,簡單得一眼能看到底。好多次她決定坦白,時機和心情是個永遠無法相合的難題。
李繆試著去懂這樣一個人,真實且誠懇,清醒又矛盾。他身上有種光芒是李繆沒有的,可是她覺得她們又是那麼像。她看到這個世界上存在一個性別倒像的自己,這份相像不是多麼高明,很多時刻是種自作聰明。難過的是,他比自己更聰明。
她為此在很多張小日曆裡積攢著一些零零碎碎的悲喜,連同和劉忱零零星星關聯的不切實際。如果避免很多感情色彩,也可以避免很多麻煩。可是當時在長達五個月的日日夜夜聊天,分享,交換彼此的生活瑣事以及年輕生命中過去有過的許多五個月的跨度,李繆歷數的閃亮和拿得出手的東西熱烈烈地掏出。可能太久沒有遇到過,或許從來沒有這樣的一個人,讓她欣然雀躍,想拼命地輸入更多,以便下一次能和他更多分享。
日暮合上眼,李繆抱著相機小心地從山坡小路上下來。隱隱約約,她聽到從會堂樓頂傳來架子鼓鼓點和電吉他排練的聲音,像是島嶼心情的歌,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一句自己: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難過啊。
兩個人第一次聊天的時候,在新年前。李繆從十一月的志願者活動後主動要劉忱的聯繫方式,但一直沒有說話。還有兩天除夕,劉忱在最後一連串的分享裡發了《8+8=8》。李繆以為這個呼喊的一聲聲切,是在無奈愛情的辛苦。直到這個夏天看綜藝聽到主創的解讀,這種有關親情和家庭對於年輕的夢想無法理解,一切才說得通。
彼時不被家人理解的她跑到一月的海邊放聲大哭,看眼淚一顆顆砸在沙子上很快消失不見,海浪一遍遍拍打奔湧,是最好的消音。李繆哭紅的眼也會被海邊日落的彤雲安慰,同屬氯化鈉的風可以抹去淚痕,帶豁達的味道親吻她的眼睛。李繆重重地呼吸,她點開這十來天聽了57次的《世外桃源》,真不巧,版權變成付費無法播放。哦對,劉忱說,他覺得許巍最好聽的還是《空谷幽蘭》。李繆當即反駁,因為他說她沒聽懂。
今年看了多少次日落哦,數不清了。追逐日出對於起床困難戶的李繆來說是個美好期許,只求在奔赴早課之前能買上早餐。日落不用她趕著就可以欣賞。還有在她正確記下這句詞「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後,她想把每一場滾燙的日落都獻給愛人看,甚至這聽起來真愚蠢,俗氣又套路,和言情故事的情節如出一轍。
她承認自己俗氣得要命,她也和劉忱說,自己怕世俗,怕俗不可耐。事實上她只想成為他喜歡的人,神秘猜不透,酷到骨子裡,證明自己和太多雷同可複製的喜歡不一樣,是獨一無二的可遇不可求。反證,這個想法就俗的要死。震耳欲聾的心事,李繆又和那些校園音樂節演出,臺下聲嘶力竭叫劉忱名字的女孩子又有什麼區別呢。
她只看過一次他們樂隊排練。窗外下著大雨。透過會堂樓頂的排練室窗戶,黃綠色鬱鬱蔥蔥的雲山在午後的陽光裡安安靜靜地度日子。她坐在沒有靠背的小椅子上一動不動,侷促到不知道手腳怎麼擺才合適,儘管劉忱一直背對著她。她極力克制住想要拍照的衝動,在腦海中設計了兩個小時的構圖,最後只敢在準備起身離開前偷偷點開手機的拍照。回來後把照片拖進工作板,她用曲線和高光勉強搶救回來這張曝光不足的偷拍。鼓手最帥定理是她聽樂隊暗戳戳總結的規律,他們的樂隊也是。但在這張照片中有劉忱就很完美了,雖然裁成3:4,雖然只有一個背影。她的鏡頭力他半米的距離,這是她認識他以來距離最近的一次。
李繆並不適合暗戀,她的所有情緒在活躍的腦海虛構力下,情節走向甚至都到了目前她二十來歲人生能望見的邊際。她可能會由此心生愛情,會明明白白地傷心。事實上從未明確的跡象,根本沒辦法證明這種由另一個人牽動的喜怒哀樂是有意義的。甚至她在活躍虛構的不切實際,對方根本毫不知情。
她會格外用心地使用這項功能,可惜忘記了審慎。在劉忱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的理想歲月,她可以動用一切搜索方式,順著邏輯鏈追蹤到過去關聯的一系列人,並拿出來這些人留下的痕跡考古般探索究竟。她發現原來很多嚮往停留在模糊的位置恰到好處,看得很清晰前最好也不要戴上眼鏡,會妨礙心去直覺。
就像劉忱,她根本說不上是迷戀他,還是他的一切。這還是有所區別。
這周二上課前李繆很想聽《城門開》。她解了好長時間的耳機線團,上課鈴響了。揉回團揣進兜裡,她有點惡作劇地玩味,讓劉忱單曲循環這首歌會不會發瘋。在很久之前的夜裡,他曾經用和聲走向的方法,告訴她古風歌曲的套路。而他本人自己,對套路嗤之以鼻的樣子隔著屏幕,李繆都能感受到。
可是那句調調真的好聽啊,「斑駁心事至於唇間,內斂成詩篇,是我的無言」。
他們倆對民謠高度一致的認同,在宋冬野的《郭源潮》。無論是歌詞裡使用的意象還是曲調的感受,全票通過。李繆曾經在孤立無援的初中三年,聽了整整三年的宋冬野。他的歌是一劑安撫孤獨的藥,告訴聽歌的小小孩別發愁長大,這世界上還有更多孤獨的大人,他們過得也沒有太糟糕。更讓李繆小心思滿足的是,在聊完這首歌沒多久,在直播K歌聊天間聽到劉忱唱這首歌。下了直播後劉忱懶洋洋地發來語音,因為前奏足夠長,可以拖時間。他的嗓子已經唱得有點啞了。
「寒假時聽過多少次劉忱唱歌啊」,李繆低下頭,使勁兒把單反手柄的保護皮往裡按,「太多次了,光是每天上完網課就進入直播間聽……嗯,如果明明白白算是唱給自己聽的,應該是三次。」
第一次是聊著聊著,他發來一首自己寫的歌。李繆看歌名整個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哪是一首情歌啊,聽到這歌的姑娘不得託付終身了。第二次是李繆下午上完網課進入直播間,劉忱主動和她打招呼「剛下課?」李繆受寵若驚,儘管直播間裡更多的是系統機器人,「嗯,剛下課。」他在屏幕那頭問:「想聽什麼歌啊你們,就打字給我看,我唱。」李繆敲下:「西湖。」他真的就切到《西湖》開始唱了。李繆蹦上床上躥下跳,跟著旋律搖擺。「太開心啦!」她在家裡叫著,蓋過廚房裡做飯的抽油煙機聲。一曲唱完,她戀戀不捨地退出來去吃晚飯。晚上聽晚課的時候,腦海中一遍遍自動播放劉忱的聲音,看屏幕裡老師的光光腦袋也莫名舒暢。
第三次距離劉忱離開好像是一種前情提要。也許沒有2020年突如其來的疫情,他們不會一直在家上網課,也不會一直這樣聊下去,更不會隔著屏幕繼續著一個個話題。疫情穩定後的那陣,李繆總能在一些話題上看到「和戀人怎麼樣了?」、「這個疫情是成全了多少愛情,又拆散了多少對情侶」、「你還會期待愛情嗎?」諸如此類的感情向。李繆開始慶幸自己有劉忱,一個她覺得如此相合的朋友,甚至在日日夜夜通過手機陪伴中,這個新朋友比她為數不多的舊朋友還要懂她。劉忱在掛掉語音的晚上,曾凌晨三點發給她一首正在寫的新歌,動機是老早前他給她聽過自己最中意的一段旋律。李繆睡醒來聽,從原來很像夏天的調子,加上他的詞後變成了清晨站在海邊等待日出的蒙蒙亮。她當即翻身下床,坐到書桌前把詞一句句記下來。然後改了幾處,反覆想了想,發給劉忱:「這句還是改成『熟悉的名字沒有號碼』吧。」劉忱欣然接受這句的改動,李繆一下子有種被肯定的幸福。
這句詞後來有沒有用到,李繆在劉忱退出她的世界後很想知道,甚至新學期開學後在校園裡碰見到他第一句是問,這首歌做的怎麼樣了。其實這份恰好遇到,是李繆在銀杏大道上來迴轉了兩個小時。劉忱愣了,說:「後來沒感覺了,就一直沒做。」李繆誇張地笑得燦爛:「是哦是哦,還是要有感覺才好,慢慢來。」
劉忱離開得很突然。五月開始的某天,他不回復李繆的任何消息了,如往常的一些話,沒有新鮮的不同。李繆想不懂是哪句話讓自己失去了他,好笑的是她也從來沒有過他。
劉忱戀愛了。浪漫的告白視頻,放在音樂平臺認證資料卡的首頁,不用蛛絲馬跡的求證,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在春天離開的尾巴。李繆摘下了一朵從冬天到春天,含苞欲放的花。
人要花多長時間才能抹去時間中另一個人存在過的痕跡,對於李繆而言,刪去10多G的聊天記錄,空白乾淨的界面,一切明朗。只是那一首首歌,存儲了太多的細節,每一次聽,他的聲音和他們曾經說過話,還句句清晰。
她甚至還懷著一種時代之任的悲愴,看完擱置已久的《霍亂時期的愛情》。
「你知道嗎,即使隔了很遠的人也可以一起看電影。」他們有天晚上聊日常時,李繆告訴劉忱。那天剛好是2月14日情人節。
「怎麼個看法?」劉忱問她。
「有手機和電腦就好啦,」李繆回憶著舍友和異地戀男友在寢室看電影的場景,「電腦同時點開一部電影,然後手機打語音電話。」
劉忱樂了,他好像第一次聽說,其實李繆也只是看過舍友這樣做才知道還能這樣。「那下次一起試試。」劉忱講。
「和我?!」李繆有點慌,還好他們在打字,看不到對方的臉。
「對啊,不然呢?」劉忱反問。
「事成之後我要加溏心蛋。」李繆靈機一動想到剛看他發來煮的夜宵照片,方便麵上有一個可愛的煎蛋。
「哈哈哈好,給你加倆!」
如果這算許諾,劉忱欠她一場電影,一頓燒烤,還有暑假後一起去喀什古城的約定。他說等他過完二十歲,要把這一年歲最珍貴的一個什麼紋在身上。李繆知道他身上有兩個紋身,劉忱會告訴她自己的許多目標和想法,至於這個紋身是什麼,他不說,李繆也不會問他不想說的東西。她默默地聽著,可能他將來不久就會忘了自己,那就在心底祝願他不要忘了這些鴻鵠大志。
關於離開,李繆也從沒想過什麼會是永遠。她很少講「永遠」,自己都不相信的話,講出來又有什麼說服力。高中時李繆同桌是個很活潑的女孩子,眼睛像小鹿一樣乾淨好看。她的男朋友是隔壁班的,分手後念念不忘天天來求和。同桌有天受不了了,反問他那句「我永遠愛你」的承諾:「你說的永遠是多遠?」男生顯然是沒料到有這種問題,他在班門口漲紅臉,結結巴巴地開口:「永……永遠,也就是高中這三……三年吧……」李繆看著同桌哭笑不得的表情,心裡更堅定「永遠」這個詞,是安慰對方,還是麻痺自己?
所以當他們交換心事,李繆習慣說「陪伴更容易實現一些」。
十一月底,李繆和朋友們一起看了五百裡十周年音樂節。最後一天的最後一場是痛仰樂隊,倒計時的煙花在夜空綻放,狂歡的人群看著鏡頭搖過現場,被框到的情侶順勢親吻對方。旗幟和歡呼,一切像辭舊迎新的新年盛典。李繆第一次在現場聽到了《西湖》,很多場天台的日落,她單曲循環的快樂。她尖叫著,蹦跳著,融入到狂歡的人群。她以為自己會流淚,然而心裡踏實地平靜,身體隨著音樂瘋狂律動。
李繆發現這一年終於要過去了。「劉忱記憶」的「晶片」植入了許多首歌,會讓她想到前半年如夢如幻的恍惚,但不會和半夜看視頻躲在被窩裡哭的自己共情。她甚至已經愛上曾經欣賞不來的歌曲風格,也不再想去刻意抹掉記憶。
十一月最後一晚,李繆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她坐在雲山的平臺上,四下變成了一望無垠的曠野,漫天的繁星看著她,一顆顆流星划過,夜裡的風很溫柔。
本文源自青年作家網,作者:李夏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