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中徽柔的原型是福康公主。
她是宋仁宗的長女,小時候既聰明又孝順。"主幼警慧,性純孝。帝嘗不豫,主侍左右,徒跣籲天,乞以身代。帝隆愛之。"皇帝生病,小公主光著腳乞求上天,讓自己代替父親生病。有女如此,難怪宋仁宗對其寵愛有加。
福康公主9歲時,宋仁宗為其定親,男方是舅舅的兒子李瑋,時年13歲。在福康公主20歲時,皇帝給他們舉行了隆重的婚禮。
宋朝初期,太祖、太宗的各位公主嫁的都是曾經手握重兵的勳貴之家,這也是安撫功臣共享富貴、穩定政局的需要。到仁宗即位,國家太平日久,沒了籠絡勳貴的剛需,又因為劉太后之故,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生母,以致生前未能盡孝,此刻心懷對生母的愧疚,便將報恩之心給了母親的娘家。
仁宗以為,這樣的親上加親,既能保證公主的幸福,又能報答母親的生育之恩。
我們在《清平樂》中可以看到,公主不喜歡李瑋,但拗不過父母之命,出嫁後與駙馬沒有共同語言,又有個搬弄是非的婆婆,其不幸婚姻在家庭中的演繹,古今並無太大差別,只是,被施加於身的那些、可置人於死地的虐待卻不曾廣為人知。
《清平樂》引發最多的問題是:在李府中徽柔稱婆婆為阿嫂,這是什麼緣故?殊不知,箇中原委也與徽柔之死不無干係。
01、"升行制度"的開端:事關尊卑
事情的起因,在於"舅姑之禮", 也就是女子出嫁時及出嫁後,與公婆及其家人相處的禮儀。下嫁時拜見公婆,要行跪拜禮,為公婆斟酒、端飯以及婚後晨昏問省之類,是對新婚婦在家庭中地位及行為的規範。
但公主的地位遠高於公婆,行舅姑之禮豈非屈尊降貴,有損皇家尊嚴?出於這樣的原因,從宋太宗的女兒們開始,形成了"駙馬升行"的慣例:公主出嫁時,將駙馬輩分抬高一輩,父子變成兄弟,這樣公主就避開了舅姑之禮,以免向公婆下跪,有損尊卑。
在真宗時期,《宋史》明確記載了升行的駙馬:
"柴宗慶,字天佑,大名人,祖禹錫,鎮寧軍節度使。父宗亮,太子中舍。宗慶尚太宗女魯國長公主,升其行為禹錫子。"
"貽正子克明,尚太宗女鄭國長公主,改名貽永,令與其父同行。"
因此,已經出嫁的徽柔、福康公主在生活中稱婆婆為阿嫂,符合當時的規則。
02、舅姑之禮與公主地位
關於公主見公婆的禮節,各個朝代都有不同的規定,反映的是不同時期對皇權威嚴的需求。當需要加強皇權時,就會強調公主的皇家屬性,反之,則會強化婦道人倫。
唐朝,高宗以前公主下嫁,王妃作嬪,駙馬的父母要對公主和王嬪"降禮答拜"。德宗時,"舊例,皇姬下嫁,舅姑反拜而婦不答,至是乃刊去慝禮,率由典訓。"可見,唐朝的公主擁有很大的特權,舅姑大抵是要向公主行禮的。雖然唐朝的皇帝們普遍支持"舅姑之禮",以規範人倫秩序,但是,並沒有形成制度,只停留在口頭倡導和規勸上。
明朝,對尚公主後的禮儀有規定:婚儀後的第二天早晨拜見公婆,公主向公婆四拜,公婆答禮兩拜。"明日,見舅姑。舅姑坐於東,西向。公主立於西,東向,行四拜禮。舅姑答二拜"。
清朝,公主的地位大幅提高,公婆、駙馬見到公主要下跪,公主有賞賜,還要磕頭。"額駙及其父母見公主俱屈膝叩安,有齎賜必叩首"。
由上可見,各個朝代公主的地位高低,決定於統治者對皇權的定位。
宋朝,是皇帝與大臣共治天下的局面。大宋的開國皇帝經歷過五代十國的混亂,得出的經驗教訓是:限制權力,讓禮崩樂壞的社會恢復秩序。而公主的婚姻、舉止,將在社會上起到重大的示範作用。那麼,為什麼還會出現"駙馬升行"的規定?這似乎與宋朝的國策相牴觸。
03、宋真宗的本意:朕也有難言之隱
宋太祖杯酒釋兵權後,不負前約,將女兒嫁給了解除武裝的功臣之後。魏國公主下嫁王審琦的兒子王承衍、魯國公主下嫁石守信的兒子石保吉、陳國公主下嫁魏仁浦的兒子魏鹹信。
宋太宗為女兒擇偶的對象仍為朝廷,太平興國八年八月十一日,以吳廷祚次子吳元扆"為右衛將軍駙馬都尉,選尚蔡國公主"。
上面的幾位公主出嫁,都沒有升行的記載,可見宋初並沒有這一制度。但到了宋真宗時期:
鹹平三年,以柴禹錫之孫柴宗慶為左衛將軍駙馬都尉,選尚魯國長公主。宗慶,禹錫之孫,太子中舍宗亮之子,及尚主,令稱禹錫子。
鹹平六年,已故太師王溥孫王貽永為右衛將軍駙馬都尉,選尚懿賢長公主。貽永以祖為父,如柴宗慶例。
大中祥符元年,以故千牛衛上將軍李崇矩孫遵勖為左龍武將軍駙馬都尉,選尚萬壽長公主。遵勖以祖為父,如王貽永例。
宋真宗出嫁自己的姐妹時,升行駙馬,將他們都抬高了一輩。但真宗在現實生活中,又表現出了與此矛盾的另一方面,他暗中鼓勵出嫁後的萬壽長公主、以舅禮為名義上的"兄"祝壽。"主(萬壽長公主)因繼昌生日,以舅禮謁之。帝聞,密以兼衣、寶帶、器模式幣助其為壽。"
看似矛盾的做法其實另有隱情:
宋太祖、宋太宗的女兒大多嫁給勳貴,但宋太宗比哥哥小13歲,他的女兒們與勳貴的後代就有了代差。也就是說,宋太祖趙匡胤的女兒與開國元勳們的兒子們年齡相當,而宋太宗趙光義的女兒則與開國元勳們的孫子們年齡相仿。
宋太祖的女兒嫁給元勳們同年齡段的兒子,宋太宗的女兒則是嫁給元勳們同年齡段的孫子,皇室一下子就矮了一輩,皇帝也跟著降了一級。這造成了君臣、人倫秩序的混亂,有損皇權的尊嚴。至高無上的皇帝無法忍受,因此,真宗時,"升行制度"出臺。不過這一原因不登大雅,對外只能宣稱為了"舅姑之禮"。
04、在不幸婚姻中掙扎的福康公主,金枝玉葉也護不住
李瑋有沒有升行,史書中沒有明確記載。宋仁宗以"孝"為主旨嫁女,社會上廣為認可,但在倫理上是有瑕疵的。李瑋是宋仁宗親生母親弟弟的兒子,雖然年齡相差懸殊,但和仁宗同輩,如果升行的話,豈非輩分高過了仁宗。
我們不清楚宋仁宗對此會產生怎樣的糾結,但相信李瑋還是駙馬升行了,應該是出於對女兒的愛,仁宗不希望女兒在夫家受委屈。這裡有個間接的證據,《宋史》中英宗曾說:"國家舊制,士大夫之子有尚帝女,皆升行以避舅姑之尊。"英宗是繼任仁宗的皇帝,他見證了姑姑徽柔的出嫁,不會將其例外。
回到《清平樂》中的徽柔,宋仁宗延續以往升行的做法,徽柔稱婆婆為阿嫂就順理成章了。
徽柔與阿嫂矛盾不斷,直至激化。嘉祐五年的一天夜晚,福康公主在月下小酌,從小一同長大的內侍梁懷吉陪座,阿嫂躲在一處窺視。雙方發生劇烈的衝突,公主不堪忍受,毆打了楊氏,並連夜跑回皇宮,叫開宮禁,向父皇告狀。
這一皇帝家事,被朝臣們定義為仗勢欺人、恃強凌弱的典型。社會輿論廣為撻伐,家事變成了國事,言官們不依不饒地追究。公主受到懲罰,服侍她一起長大的梁懷吉、張承照等人一個個被調離開。
受這一事件刺激,公主多次自殺未遂。最終,宋仁宗頂住壓力,將梁懷吉、張承照二人召回,但公主的心已經死了。
05、"升行制度"廢止,公主受到家庭暴力
到了宋英宗和神宗時期,皇家嫁女的範圍不再局限於那幾個勳貴之家。因此,太宗女兒出嫁時,造成皇帝降格的窘境已經不復存在。
駙馬升行失去了其賴以存在的環境,而升行之後的倫理混亂弊端日漸顯現,受到廣泛的抨擊,御史中丞賈黯向英宗建議:
"國朝公主出降,皆以祖為父,以父為兄,遂廢公主事舅姑之禮,臣常惜之。臣願陛下詔諸公主下降,其有舅姑者,皆令備禮,於以厚人倫,正風俗,無大於此矣!"
對於廢除這項制度,宋英宗深表贊同。但還未來得及糾正,就撒手人寰了。繼任的宋神宗於1067年
頒布了《公主行舅姑禮詔》,詔令廢除駙馬升行的制度,"公主見舅姑禮自此始"。
此後,陳國長公主結婚時行舅姑之禮,駙馬都尉王師約也沒有升行。駙馬升行在宋朝成為歷史。
徽柔也在1067年被晉封為楚國大長公主,但升行制度的取消,對她產生了很大衝擊。本來仁宗去世就使她失去靠山,現在她在李家的地位下降,各種軟暴力乃至虐待,更是肆無忌憚。
1070年楚國大長公主抑鬱而終,年僅33歲。
宋神宗前往祭奠,獲悉徽柔受到虐待,"瑋都不恤長主,衣服飲食藥物至於呼醫,亦多作阻隔,長主衣衾乃至有蟣蝨,至自取炭生火,炭灹傷面。"李瑋對她在穿衣、飲食上剋扣,生病時也不給傳喚醫者,甚至長公主的衣服被褥上都生長了蝨子,還要自己取炭生火,以致燎傷了面頰——從這些細緻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徽柔最後是在孤獨的監禁中,饑寒交迫下病死的,期間,身邊也沒有人照顧服侍。
司馬光在《涑水記聞》記載了早期公主與駙馬的關係,"瑋貌陋性樸,公主常庸奴視之",徽柔視李瑋為平庸、見識淺陋的人,心裡看不上他,難免言行舉止也不夠尊重,傷害了駙馬李瑋的自尊心。
但是,在仁宗去世後,李瑋開始報復,在廢除升行制度後更甚,其手段殘忍卑劣,這種虐待早已超出了徽柔曾給她的精神傷害。足見此人之心理陰暗。
皇帝得知,悲嘆其所遇非人,以"奉主無狀"的罪名將李瑋貶往陳州。
結語:
"駙馬升行"在宋朝應該是個臨時性制度安排,起到了彌合輩分代差的作用。它的實施加強了皇室與勳貴之家的關係,對穩固政權發揮了作用。
仁宗時期,該項政策的弊端並未顯現,而到英宗、神宗時期,原有的作用已經消失,倫理上的缺陷暴露無遺,最終廢止只是時間問題。
福康公主經歷了升行與廢止,她的地位也隨之上升、下降。但徽柔的悲劇是時代造成的,由於對婚姻不能自主,一切的抗爭都註定是泥潭中的掙扎,讓自己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