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影評:面對這樣一部「小清新」邪典片似乎找不到合適的解讀坐標尺,但這樣「一片狼藉」的電影不正打破觀眾對恐怖奇觀空間的外部視角嗎? 預警:本文的描述及相關影片可能會引起部分人士的生理不適或恐慌,請謹慎閱讀及觀看。
前兩年聖丹斯電影節上火了一部叫《遺傳厄運》的恐怖電影,後來出資源後我特別想寫篇推文來聊聊,但當時膽子小,實在沒有勇氣再去看一遍就不了了之了。
兩個多小時的《遺傳厄運》實在帶給我太多驚喜,反觀現代恐怖片的技法已經相當受限,觀眾也見過太多魑魅魍魎,溫子仁的出現對恐怖片的商業表現有了一定程度上的改觀。
他的手法就是對傳統技法的精緻傳承,用最普通的道具和最精準的視聽把控完成驚嚇,這種精巧的類型拍法也相當適用於不需要經過反覆推敲的恐怖片。
但阿里·艾斯特的《遺傳厄運》卻是一條完全不同的恐怖片拍法,他營造的是步步緊逼的心理恐懼。
整部電影展示了一個家庭如何在邪神的操控下慢慢分崩離析,並被邪神奪舍(含有邪教成分)。
在主題上,家庭的悲劇不是來自外部的入侵,也不是所謂通過「血緣遺傳」的詛咒,而是家庭成員行為和心理下隱藏的暴力摧毀了家庭本身。
一家人的相互牽制、計算和無法共情積攢了大量的焦慮,而邪靈的出現只是讓這些暴力和互不信任顯露出來。(用傳統美式家庭價值觀講了一個非常反類型反人性的故事,也是反主流價值觀的)
《遺傳厄運》2018
甚至我可以說《遺傳厄運》是比利用感官刺激的恐怖片高出一個層級的存在,導演似乎對敘事空間有著濃厚興趣,整部電影的調度是獨屬於這間林間別墅的,同時在技法上也是反類型的。
導演在空間上的調度相比傳統恐怖片是要複雜得多的,觀眾不擁有上帝視角,而是與角色的視點相互補充,觀眾承受的多重心理壓力甚至要超過角色,也對應到文本中的雙重悲劇性,「知曉命運後的徒然反抗與渾然不覺地被命運支配」哪一個悲劇性更強。
雖然說了這麼多,《遺傳厄運》並不是今天的主角,今天要說的是導演阿里·艾斯特今年的新作《仲夏夜驚魂》,雖然在觀感上並沒有給我像前作那麼大的驚喜,但也是一部相當與眾不同的恐怖片,我都非常推薦。
但由於兩部片子都帶有濃烈的神秘主義色彩,都屬於邪典電影的範疇,也有不少恐怖血腥(噁心)的鏡頭,所以再次預警:觀看兩部電影時請量力而行。(因為反覆看這倆片我已經兩天沒睡好覺了)
《仲夏夜驚魂》
首先要說一點,仲夏夜驚魂這部電影是沒啥懸疑性可言的,它套用的恐怖片範式就是一群人進入一個不為人知的封閉空間,最後無一逃亡,只是死法不同。
而且影片的第一個鏡頭就劇透了全部情節,跟《遺傳厄運》的第一個鏡頭不同,後者是象徵性地表明了邪神對家庭的暗中操縱,而《仲夏夜驚魂》真的就是用視覺化的方式把全部情節展現出來了,下面我就借第一個鏡頭來簡單說說劇情。
(這裡推薦大家看導演剪輯版,比原版長24分鐘,補充了一些人物關係,並沒有額外的恐怖鏡頭)
這張畫從左向右看,第一部分是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主角丹妮的妹妹在家中殺死父母后自殺(將成為全片中丹妮最大的陰影)。
失去家人的丹妮找到了男友克裡斯蒂安(是個渣男)傾訴,天上飛著的人是佩爾,是哈嘎村派到世界各地尋找新鮮血液和祭品的人,同時他也覬覦丹妮,估計想跟她繁衍後代,所以暗中觀察,挑撥情侶間的關係。
後面佩爾成功誘惑主角團前往哈嘎村,佩爾走在最前面吹奏笛子(引誘者),後面依次是:馬克(小丑),智商較低只想約炮,被殺後被裝扮成小丑;黑人小哥喬希(竊賊),一心想在哈嘎村研究人類學,偷拍村裡的「聖經」時被殺(所以抱著一摞書),後面跟著的是丹妮和男友。
之後一行人受到村子的「款待」,在體驗過邪教村的風土人情後,丹妮成為了村子的「五月皇后」,外來者全部被殺成為祭品(渣男男友與一名當地少女交媾後也被丹妮指定為祭品)。
最後丹妮和當地村民在象徵生殖崇拜的圖騰下翩翩起舞,周圍正好有五具骷髏(主角團三人再加上一對倫敦情侶)圍在旁邊,天上還有一個詭異的大太陽。
故事的發生地哈嘎村與世隔絕,奉行著原始的生活規律,村子的性別構成以女性為主,為避免近親結婚也要定期從外界引進男性留下火種繁衍後代(舉辦的盛會就是慶祝交配帶來的新生),而外來者要麼選擇成為村民的一員,要麼被當成祭品獻祭。而由於故事發生在仲夏夜,一天24小時絕大部分時間都處在白天,邪教的殘害就發生在一個宛如童話的村莊裡。村民們身著白袍,有著統一的宗教觀,在明媚的陽光下見證並參與溫情的暴力。
相信看過片子的觀眾都不會覺得自己有一個流暢的觀看體驗,而看完之後的一知半解並不完全來自影片較長的文本,哪怕有更全面人物關係補充的導演剪輯版也並沒有改善這種情況,我們固然可以通過牆上的壁畫和角色服飾上的各種符號試圖歸納所謂的隱喻,但找來找去無非就那幾個詞(有的還是導演一時興起原創的)。相比前作《遺傳厄運》,導演把空間調度置於一個更大的空間中,攝影依舊非常有想法,過於空曠的環境中反而造就了「一團亂麻」,恐怖效果,倫理教化,社會隱喻和情緒的宣洩全部堆在慘烈的白天裡,讓人對這個怪異臃腫的怪胎望而卻步。
但其實我們只有拋去一個外來者對哈嘎村懷有的奇特目光,也就相當於放下對恐怖片中外部環境的執念,我們就能發現其中真正的由女主角情緒所引領的主線;
而因為我們平常面對恐怖片時不必去抽絲剝繭,只需要留意簡單的因果疊加,《仲夏夜驚魂》突破奇特外部空間,嵌入人物關係的拍法才顯得如此異類。
代入女主角的的視角重新審視這個故事我們就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它跟《遺傳厄運》一樣都深入了親密關係最黑暗處的焦慮和孤獨,只不過更加具體地集中在單個個體上。
這部電影的核心是一個年輕女人面對一段關係的終結時,不斷應對著恐懼和焦慮,並最終找到歸宿,只不過導演是以一則迷幻恐怖寓言的方式講出的。
首先抽出電影的核心概念,就是概括上面的描述:歸屬感。人是社群動物,最本質、普遍的欲望就是歸屬感(電影深入原始村落也是為了強化這一點),而歸屬感則從根本上影響我們形成自己的認同感。我們通過社群建立聯繫,並獲取愛和關注,用現在流行的詞說就是安全感。也就是說,當我們開始喪失對自己的認同時,我們也正在失去歸屬感。
現在讓我們回到女主角丹妮吧,在片名出現之前,導演為我們展示了她的現狀以及她全部的社會關係。我們發現這是個有點過分敏感和神經質的女孩,她在前十分鐘的戲份裡說得最多就是疑問句,在跟朋友的電話中她都顯露出對待家庭和男友極度的不自信,總是害怕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但同時又跟他們保持著距離,打個電話都怕麻煩交往了四年的男友。
接下來,丹妮的妹妹殺了父母后自殺了(潛藏的行為暗示),痛失親人的丹妮也失去了家庭這段親密社會關係,於是自然而然地倒向了男友克裡斯蒂安那邊,丹妮提出跟他們一同去瑞典還引發了男友的不解,其實這是丹妮在失去原生家庭後,想要再次成為一個家庭成員尋找歸屬感的自然轉向。
然而融入男友跟他基友的大家庭並不怎麼順利,丹妮盡力客套,但跟一幫男同志實在沒啥共同語言,男友也是愛搭不理,經常出現她暗自神傷的鏡頭。
丹妮一意孤行地前往瑞典也可以看作是她為了逃避恐懼的一個模糊判斷,跟蒙頭大睡是一個道理。
但接下來的哈嘎村卻給她帶來了更多恐懼,慘無人道的獻祭儀式給她敏感的心理造成了最大化的衝擊,導演在此時使用了許多富有想法的風格化攝影來強化出這一點。
所以她是一行人中最先提出要離開的人,但「大家庭」裡的人卻各有所圖,馬克想約炮,喬許想在村子搞學術,男友是個混子,佩爾想泡她。
可丹妮並不想失去歸屬感,於是出於對「大家庭」的尊重,儘管丹妮每天要吃抗焦躁藥物和安眠藥,她還是堅持留了下來。
影片中設定男生們是人類學的研究生,這也是很關鍵的一個切入點。其中最好的學生是喬許,他在村子裡做了很多筆記,最後偷拍「聖經」時被殺,但他其實啥也沒研究出來。而丹妮就是那個打破所謂「人類學」針對奇觀空間研究的人,為我們呈現出更直觀的貫穿靈肉的奇觀,所以最後她才能留在村子裡。
轉機出現在一個為數不多的夜晚中,一個哈嘎村女孩自願被投進河裡完成儀式,丹妮出言阻止,幾乎在同一時刻,在場的村民也紛紛同意中止儀式。哈嘎村民有一項獨特的異能,他們可以在同一時刻完成共情,只要其中一個村民感到喜悅,那麼其餘人也會分享他的歡樂,同理他們也可以一同感知悲傷和痛苦。而導演在前作中已經討論過,哪怕是擁有最親密關係的一家人,也不可能通過情緒和行為共情,這種設定其實也是導演的一種極端化想像。村民們不是沒有人性,他們只是對自己相信的傳統不會產生懷疑,形成了一個個體化的集體。
而意志薄弱的丹妮與原本「大家庭」漸行漸遠之後,自然就被這個哈嘎村的道德體系吸引,最終成為他們的一員。從哲學上講,這是一場關於歸屬感的沉思,導演提出了一個極端化的想像,我們完全可以把村莊當成一個有機的生命體,其中個體的新生、衰老和死亡都是生命體新陳代謝的一部分,每一個個體都能理解你的感受,完美解決了個體歸屬感的問題。
但達成這個過程就要放棄原本不該放棄的東西,主角丹妮甚至在「殺死」男友後還露出了一絲詭異的微笑。
在《遺傳厄運》裡,導演阿里·艾斯特假借魔神「拜蒙」的名號設置了一個邪教組織,而至於邪教為何有這麼強的蠱惑性並沒有過多的講述。
到了《仲夏夜驚魂》,導演已經完全放棄了超自然營造的隔閡,演繹了一場只有人類的恐怖邪典,拍出了令人膽顫的心理恐怖片,這些完全是有可能發生的,有的現在已經發生了。
女主角最終決定「殺不殺」男友其實是她最後一次在普通人和新的共情價值體系裡做選擇,而這兩種體系都帶著極善與極惡的巨大割裂,而極致的宗教力量是不分善惡的。
一群來自美國的「人類學學者」自然象徵著文明和人道主義,但面對野蠻文明他們選擇「入鄉隨俗」,不管是「約炮」還是「竊書」都是為了滿足個人私慾,至於村民們殺人放火自然也跟我們這群高貴的「文明人」無關。
哈嘎村的村民可以做出各種殘忍的行徑,錘爛人的頭顱,剖出活人的內臟,然而他們卻用社群共情重新定義了正常的倫理道德,只為持相同觀點的人構建小清新一般共情體系。
丹妮最後選擇了後者,而值得玩味的一點是,丹妮之前服用抗焦躁藥物還有喝村子的迷幻草藥產生過不同程度的幻覺,但最後「殺」男友的時候鏡頭異常平穩,她也異常平靜。
寫到最後,我可以說導演阿里·艾斯特在自己的作品裡已經完全踹爛了以往類型片的框架,雖然掛著恐怖片的名號,但思考的廣度和對敘事空間的考量在現今的原創故事中絕對是鶴立雞群的,而劇本的靈感居然還來自導演本人的失戀經歷(八卦)。
希望他的作品能得到儘可能多的認可,無比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