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人間掌柜 人間故事鋪
1
「我做什麼的?鑽井工人?我向您解釋一下,就是鑽地球,打石油。還不明白?王進喜,王進喜都知道吧,這就是我以前做的工作!」
離開那裡之後,我再去找工作遞簡歷時,都得這樣耐心地向對方解釋。
2013年我專科畢業,所在學校是某石油的專科學校,畢業出來的學生將源源不斷地向石油行業輸送勞動力,但老一輩人還是習慣將已經升成專科的學校稱為「技術學校」,俗稱技校,聽說很早以前,學校的前身全名叫「技術學院」。
三年的大專生活很快結束,最後,招聘日子到了,很多人為自己能進國企而感到高興,誰都知道,石油這一行業,不會差錢的。
當時可以去的公司及片區有很多可選的:河北、河南、東北、新疆等地。我們窩在宿舍,正商量要不要一起報同一個公司時,就有人傳出消息:離家近的河北片區的招聘名額已經滿了,不再招人了。
「要不……去南方也好吧?」宿舍裡的老三說。
「南方潮乎乎的,咱們不習慣,我不建議。」邊打遊戲邊吃零食的老五說道。
老二有點沮喪,他是很想留在河北的,不過既然傳出人滿的消息,很明顯,老二自然只能選其他地方。
「如果我會遊泳就好了,我就去海上平臺,聽說掙得多,但我怕水。」 老二往床上一躺,一臉痛苦地說道。
我一直沒有說話,既然河北沒有了名額,我倒是很想走遠一點。那會兒我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渴望跑得遠一點,越遠越好,好好地闖闖這個世界。
於是我心裡有了決定,要去新疆。
2
認真地準備了資料和簡歷,所以面試不算難。很快,我就辦好了手續,培訓一個月後就可以出發了。
目的地,庫爾勒,我們一行二十多號人,從北京坐火車到西安,再從西安轉車到庫爾勒。同行的隊伍中,只有同班的寶健是我熟悉的。大家都是來自各個院校或其他專業和班級的畢業生,不過年輕人終究是相熟得快,上車前我們就用一根煙拉近了距離,像是組了個大型的旅遊團一般,高高興興地去新疆。
到了西安後轉始發車,登上火車,車廂內放出維族的歡快樂曲,和著地上鮮豔的地毯,讓我們內心歡快不已,每一個人都在說:「你看,還是咱們選的對,他們留在河北有什麼意思?大丈夫就應該闖蕩四方。」
「大丈夫就應該闖蕩四方」成了這兩天火車上常調侃的話。
一路上的風景很貧瘠,在平原長大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貧瘠,但同樣,我也看到了從來沒見過的風景,一切都很遼闊,很壯觀。突然間,僅在學生時代聽老師說過的話語都開始往外蹦:「沒到過新疆,就不知道中國有多大。」
同行的人要麼在睡覺,要麼在火車車廂的連接處不停地抽菸。一路上,我醒著的時候就沒有離過耳機,聽了一路的刀郎,照了一路的風光。
3
到了公司後,我們只停留了兩天,重點培訓了安全知識後,便被分到各個井隊。幸運的是我仍和寶健在一個隊,外加其他院校的兩個朋友,一起坐上了井隊接我們的車。
路上司機向我們介紹,這條沙漠裡的公路是世界上最長的沙漠公路,我們的井隊沒有在沙漠裡,而是在沙漠邊緣。
不知過了幾個小時,終於到了井隊,我們被眼前的風景所震撼,但想了半天,腦袋也只有這一句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偉大的詞彙。
在隊裡,每個人都有一個師傅,前期會進行工作指導。鑽井是很危險的特殊職業,稍不留神導致傷殘是常有的,死亡也不是什麼稀罕事。俗話說,一個司鑽手上三條命。這還不算,在幾千米的地層中,還可能藏著有毒氣體,一旦洩漏,如果工人不能及時穿戴呼吸瓶,就會全部玩完。培訓時,我們已經聽過了各種真實的案例:有的人操作不當胳膊被機器像被撕雞腿一樣撕下來、有的人在吊裝時沒有安全操作被砸死、有的人被有毒氣體毒死……
現在想想,當初這些都沒有嚇到我們,年輕人不管怎麼說還是膽子大。但最難容忍的是環境,每天做著同樣的工作,12小時上班,下班再休息12個小時,吃的是超級大鍋飯,住的房子是鐵皮營房,裡面配有空調和電暖器。
卸幾噸甚至十幾噸的物料,這是常態,反覆地起下鑽,全部是重體力勞動。
新疆冬天冷得不行,夏天熱得不行。還記得夏天的時候,有一次要長途搬家,師傅遞給了我們每一個人棉手套。
「哎?師傅,這是夏天啊,怎麼給棉手套?」我愣了。
「不戴?那你摸摸咱們的機器。」我師傅似笑非笑地說道。
我一頭霧水地摸了下機器的鐵皮外殼,我的天,太燙了!
「哈哈,明白了吧?這太熱了,戴上棉手套,還能阻隔些溫度!」師傅哈哈大笑。
4
學生時代,我不止一次想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讀讀書,喝喝茶,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社交,每天都可以悶頭寫文字,種種菜,放放羊,坐看夕陽,享受美好時光。
現在的確是實現了,除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剩下的休息時間我能安靜地讀書寫字了。
但兩個月後,我發現這有些難了,高強度的體力勞動讓我疲憊不堪,雖說如今不像王進喜時代幾乎所有操作都需要人扛驢拉,但很多工作仍舊是需要人工操作,體力勞動量還是相當大的,隊上的老師傅沒有一個身體沒有毛病的。其實上白班還算好,如果是夜班,上一個月的夜班就一個月見不到太陽,12小時的夜班,上完下班趕緊回去睡覺,醒了依舊是黑夜在等待。
生活枯燥是極度痛苦的,鑽井隊的隊伍多數都在荒無人煙的地區,山裡、沙漠、荒野、海上,除了隊上這些同事,再也見不到別人,有時手機沒有信號,要走幾公裡的路才能找到點微弱信號給家裡打個電話。
食堂的夥食還不錯,每天葷素搭配,但來回也就那麼幾樣,電腦裡的電影早就看了一百八十遍,跟每個同事都嘮到沒有話說,要麼拖著一身的泥漿,要麼累得倒床就睡,都忘了女人是長什麼樣子,也快忘了世界是什麼樣子。
有天我跟王師傅聊天,他年輕時曾有一個同事,交接夜班的時候,見面還在說笑,結果晚上這個同事就被落物砸到,隊上開車從沙漠往外送,路程沒走到一半,人就沒氣了。
我說:「這種情況太危急了,怎麼也得有直升機吧?」
師傅嘆口氣說:「那種情況火箭也來不及了!」
有一個副司鑽大哥很喜歡跟人調侃,他一本正經地站在臺子上說:「在國外,在這種荒蕪人煙的環境中,是必須一個月回家一次!因為超過了一個月,心理學家說人肯定出問題!人的身心健康就會受到非常大的影響!」
另一個大哥就會逗他:「別逗了,咱們都不值錢,國外的人多金貴,這邊?你抱怨你就別幹,有的是人願意過來幹!你信不信?」
副司鑽大哥慫慫地說:「我信,我信。」
大家哈哈大笑。
那時,我們難以忍受,便向領導求問,何時才能歇班出隊,領導說,正常的倒班是上三個月,休息一個月。一聽到有一個月的假期,每一個人都歡欣鼓舞。
有關休假,後來跟隊上的老師傅聊天才得知,以前時間還算正常,但隨著前線的人越來越少,很難做到休假時間正常。
「這麼跟你說吧,不是說三個月一歇班嗎?你大爺我已經在這呆了6個月啦,還沒辦法回去歇假呢!」師傅悶悶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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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我才知道,大家都很久沒回家了。司鑽王大哥,8個月沒離開這裡了。泥漿工劉師傅,在隊上呆了7個月。井架工阿譚,6個月沒歇過班,阿譚剛結婚就歸隊上班,阿譚說,他下班後就坐在營房門口默默地抽菸,痴痴地看著一片沙漠,在那默默地想:哦,我還有個家呢!哦,我還有個媳婦呢!
第三個月,因為幹活沒有注意,我砸到了手指,檢查沒有傷到骨頭後,師傅說讓我休息一會,我跑到場地後的沙漠山包上,坐在那點了根煙,忍不住大哭起來,這種絕望,遙遙無期的生活,我三個月來一直勸自己要享受世外桃源生活的那種自欺欺人的想法,終於崩塌了。
回到屋裡,我對師傅說:「剛才真丟人,我本來想跑後面抽根煙,居然就哭了。」
師傅拍拍我的肩膀笑道:「丟人?孩子,不丟人,我們都哭過,四十多歲的哭過,五十多歲的也哭過,有什麼丟人的?這種地方,神仙來了也得哭!」
我低頭笑笑,跑到寶健那屋,說:「我想請假回家一趟, 我受不了了。」
寶健看了看我,沉默了幾秒,說:「我也是,我們一起請假吧。」
在各種裝病,抱委屈,抒發情緒的情況下,隊長同情了我們,想了想,他給了我們半個月的假期,幫我們聯繫了車,明天來荒漠裡接我們。
離隊是歡樂的,我長那麼大,頭一次覺得,一個鄉鎮能這麼熱鬧,這個世界這麼美妙,人口能這麼多,街上的姑娘一個比一個好看,連陽光都是帶著糖分的。
司機把我們送到城鎮後離去,寶健站在街頭遞給我一根煙,衝我一臉壞笑,起初我沒反應過來,但看了看他身後洗浴中心的牌子,我才理解,寶健的這個名字,可不是個虛名。
寶健是真的喜歡大保健,他熟門熟路地點了姑娘,看我還站在那發呆,說了一句讓我大徹大悟的話:「怎麼還想不明白呢?幹咱們這行的,很容易傷殘或死亡,今天你還樂呵呵,半個月後回隊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在隊上一分錢也花不到,出來了再不享受,臨到死那天,你會後悔的。」
我使勁點點頭,轉身買了包中華煙,跑到對面的飯館要了幾個烤羊腿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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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後,跟一些朋友碰面,才知道我們二十多號人已經辭職了一半,有的人是當天拉到隊,一下車就放聲大哭說要回家,以為自己被流放了,有的是堅持了一陣,但是終究覺得這種生活沒有意義,寧可辭職回家種地。
說到這,大家都沉默了,說的是別人,其實自己也一直在做選擇題,每當我看到隊上那些四五十歲的老師傅時,我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我知道,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想這麼過自己的一生,在七八十年代,石油工人是最光榮的,為了奉獻能源,多少人因此拋家舍業,有的還落下終生殘疾,甚至喪失了性命。不否認,那時石油工人的待遇很好,有些人是為了讓家人過上好生活,有的也是真的熱愛石油行業,不論什麼原因,他們是真的把一生都奉獻給了石油。
現在時代不同了,如今科技發達,工人的確不像過去那麼艱苦了,但一線仍舊有許多如同守夜人一樣的英雄堅守在那裡,荒郊野嶺大山深處,沒有任何怨言。同事小勝說,他參加工作2年,換了四個對象了,不是他花心,而是姑娘等不及,3個月甚至半年才見一面,每次回家都像老了十歲,如今的姑娘要的不僅僅是經濟,更多的是陪伴,而鑽井這份工作,顯然是不能滿足對方的。
八九十年代,如果有姑娘能嫁給石油工人,她會感到驕傲和幸福,畢竟國企單位的福利是很好的,可如今市場經濟的大環境下,工人階級反而沒有什麼優勢可言,更何況鑽井這種高危又勞苦的工作。如今大部分人依靠做生意,都過得很富足很舒適,而常年不在家的石油工人,卻成了無人羨慕的職業。好像一瞬間,沒有了宣傳和信仰,新一代的石油人失去了那份用之不盡的力量,在現實生活的種種問題面前,衡量價值的不僅僅是酬勞,年輕人們開始反思,自由的需求和精神的補充是否比有限的酬勞更為重要。
我記得,那時我總是不停地對著牆問自己,「怎麼樣,想好了沒有,走嗎?走的話現在就走。」
但,我終究沒有做到,仍舊穿上工衣戴上安全帽往井場走去,在我眼裡,每一個向井場走去的工人就像是奔向戰場的戰士一樣。他們披著一身泥漿歸來時,就像英雄一般。井場上幾噸重的鐵傢伙隨處可見,正是因為有他們每天和這些鐵傢伙打交道,才讓能源得以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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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後來的故事裡,我選擇了做逃兵。
一年後,有一天,寶健跟我說,他的右眼看東西有些模糊,想請假去醫院看看,起初我以為他是在給機器加鹼類的藥時傷到了眼睛,便沒有細問。
他做完手術後回來,我告訴他,我想要離開這,原因很簡單,我不希望人生這麼過下去,奉獻精神固然很偉大,但我太渺小了,渺小到無法支撐這種偉大。
寶健照例低頭沉默幾秒說:「你走吧,過不了多久,我也將走了。」
我辦了離職手續,回家休整了一周後,奔向北京。
後來,我跟寶健失去了聯繫,微信不回,電話也沒了動靜。我以為,他是想靜靜心,或者工作太忙太累了,無瑕聯繫我。我想告訴他,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美好。
但讓我沒想到的是,寶健走了,而且,是真的走了。
後來打聽才知道,寶健當時眼睛看不清,不是眼睛的問題,是腦袋裡長了個腦膜瘤,大概是壓迫到了視神經,才導致一系列的病,聽說做了第二次手術後,就去世了。
知道這個消息時,我在北京已經上班半年了,我衝到樓下,站了很久,心裡說不出的滋味。我想,寶健很知道疼自己,抽菸喝酒吃大餐,洗浴打牌按摩樣樣不落下,他早就說過,人不知道哪一天沒有,不如提前好好享受。
時間已經過了幾年,有時我還是會想起那段時光,甚至會懷念在那裡的日子,很簡單很粗獷,很勞累但會睡得很香。經常會有人好奇我經歷的那些故事和人,包括鮮為人知的鑽井工作經歷,我會認真地跟他們說:「你想聽哪裡,我就從哪裡講起,但我,想認真地為那些荒山野嶺的石油鑽井工人們再深深地致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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