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之戀》不同於《失樂園》或《東京鐵塔》,沒有情的纏綿或色的沉溺,也幾乎沒有濫俗卻令人受用的修羅場,講述的是一小撮詩人走向人生的荒地。
人生過半,北澤太郎的詩集還只有薄薄一本,總計二十三首。在編輯部日復一日地審校樣,回家面對穿紅襪子的俗氣太太,這是詩人漫長的「裝死」人生。而曾志同道合的好友三田村貴一,過的是另一種風光浪蕩的生活,名譽與女人都不缺。
直到有一天,三田村的夫人明子主動來誘惑太郎,三下五除二幫他寫出了內外所有束縛。與其說「荒地之戀」滋養了太郎,倒不如說替他打開了自我,他重新提筆寫詩出版,翻譯帕斯卡爾,邂逅更年輕的文藝女青年,獲得文學大賞,最後在人生詩意的巔峰中離世。
死後,他的鋼筆擱在稿紙上,壓住那張荒地派詩人泛黃的合影,留下一行標題:「美好人生」。
這個故事有真實原型。研究戰後日本詩歌的,大多知道「荒地派」。1947年鯰川信夫等創辦同人詩刊《荒地》,名字來源於艾略特的詩集《荒原》(日本譯為「荒地」),代表人物還有田村隆一、中桐雅夫、北村太郎、黑田三郎等。
上世紀80年代中國現代詩熱潮時,曾經譯過他們的詩作。由一個人帶出一群人乃至隱約在背景牆上的時代底色,很多影視劇都試圖這樣做,就好比我們懷舊也愛拍民國的作家,雖然常常會拍成雞零狗碎的八卦流水帳。
《荒地之戀》倒是拍出了詩人們的精氣神,截取的是其中年以後的十年人生,主要描繪三個詩人,北澤太郎(即北村太郎)、三田村貴一(即田村隆一)以及有川信夫(原型為鯰川信夫)。
他們的愛情觀都迥異於世俗夫婦,濃烈唯美,任性單純。有川的秘婚瞞著家人,一直到死才揭曉。在太郎與好友夫人的婚外戀滿城風雨之際,兩男一女還能坐在一起喝威士忌,吃拍鰹魚。所有的嫉妒、貪婪、自私,仿佛被陽光一曬就消去了大半。
三田村為明子辯護:「我妻子不是那麼膚淺的女人。發狂的女人是美麗的,但癲狂的女人卻是腐爛的。」太郎的女兒與頭回見面的明子在計程車裡談論感情:「我可是詩人的女兒。」那種從容的間離姿態,似乎將詩人與非詩人們一目了然地區別開來。
看不慣複雜男女關係而崩潰的,是普通人;而能理解並享受無限度愛欲的,才是驕傲的「詩人家屬」。諷刺的是,詩人們拋下的女人往往高壽,那個劇中作勢要臥軌自殺的明子,原型在現實中一直活到今天,命長過所有男人。
《荒地之戀》的詩人們追求的是一種極度自由,或者被他們稱作「單純」。北澤太郎擁著阿子的青春肉體,說:「天使的翅膀是它的負擔,不得不飛的鳥也失去了它的自由。」
三田村的原型田村隆一,乃是「荒地派」風頭最健、著作頗豐、老婆最多的魅力人物,說實話由松重豐來演缺少說服力。田村隆一有首詩叫《歸途》,被園子溫導演的電影《戀之罪》反覆引用。他的《我的苦悶是單純的》表達同樣的主題:「我的喜悅或悲哀,是更單純的,像要殺死遙遠國土來的人,不需要語言。」
走路姿態如風扶柳枝般倜儻的豐川悅司、年輕時美到耀目的鈴木京香,在《荒地之戀》裡的容顏都已枯殘,不過迸發出的生命力卻沒有絲毫折損。導演渡邊孝好,近期作品還有根據桐野夏生原著改編的《所以去荒野》,同樣由鈴木京香主演,非常善於濃淡虛實的處理。
整部劇攝影宛如流動的明信片,明豔的花、鮮紅的汽車、沸騰的親子飯、園中的雕像、川島海荷豐潤的臉……幀幀如畫,樣樣飽滿卻又克制內斂。
《荒地之戀》描繪的時代是昭和後期。尾聲處,桌上報紙頭版新聞是天皇駕崩、新元號「平成」,之後不久,報紙靜靜地刊出北澤太郎的訃告,一個人終於歸隱入上個時代。倒是單純的詩歌與帕斯卡爾從時代的指縫中落了下來,仍舊灑在人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