估計沒有日本人能夠想到,自己國家靈異文學的代表作,是由一位「外國人」寫出來的,小泉八雲作為愛爾蘭裔希臘人,後來才加入日本籍,他在日本生活的十四年時間裡極為痴迷日本文化,深度鑽研民俗傳統以及國民人性,在搜集了大量民間鬼怪故事後整理創作出一本傳世著作,那就是《怪談》,不過我想要說的並不是原著,而是改編而成的同名影像作品,小林正樹執導、1964年上映的《怪談》。
提起日本鬼片,相信很多小夥伴都會有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慄,尤其以《咒怨》和《午夜兇鈴》為代表作的日式恐怖片成為了無數國人的童年陰影,由於年代久遠,導致1964版《怪談》在國內的知名度遠遠比不上前兩部,但真要從影史地位和藝術成就來比較,前面兩部都要叫《怪談》做大哥。
光是獲得第38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提名)以及第18屆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棕櫚獎(提名)這兩個殊榮,已經足以載入世界恐怖電影史冊,值得所有恐怖電影學習和借鑑,而豆瓣8.5,IMDb 8.0,爛番茄新鮮度88%/爆米花指數90%也能夠證明該片子得到了當代影評人和普通觀眾的高度認可,簡而言之,對於風評向來苛刻的恐怖片領域來說,能取得這種炸裂口碑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怪談》到底好在哪裡?
只能說這部電影太特殊了,特殊到有點文藝片氣質,它的成功絕非靠血肉橫飛,也不是靠一驚一乍,事實上我本人一直拒絕觀看那種套路式爛大街的恐怖片,然而在看完小林正樹執導的《怪談》後,我產生了一種截然不同的體驗:
電影是在一種極度平緩、極致寂靜的基調中將四個故事娓娓道來,宛如慢板話劇,初始之下會讓人感覺到波瀾不驚,節奏確實沉悶,但越看下去才能逐漸感受到個中精髓:感官上的震懾只是表層,它讓我們領略的是日本民俗以及藝道的內容,濃鬱地展現了玄冥、肅殺、物哀之流的東洋審美,尤其是第三個故事《無耳芳一》,是導演小林正樹最有野心、最抖私貨的一個篇章,從戰記繪卷畫、盲人曲藝、人體書法三方面為觀眾科普了一些日本古典文化,一些國家歷史和異國風情,特別就特別在是處於不寒而慄的驚悚片氛圍之下觀賞,讓觀眾神經緊繃,所以不會如科普作品的般死板和枯燥。
而第一個故事《黑髮》表達出了對於女性的人文關懷以及男權社會時代寡情薄意、見異思遷的諷刺,就是憑藉這樣深厚的文化底蘊、人文關懷以及荒誕離奇的戲劇性反轉,《怪談》才得以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在日本恐怖片影史具有裡程碑意義。
而說起《怪談》,不得不簡單提提《雨月物語》。
小林正樹和溝口健二這兩位導演在拍攝方面均頗得東方神韻,他們在表達電影意蘊的技巧和手法上有點異曲同工之妙,這兩部片子相同的都是奇幻鬼怪故事,不同的《雨月物語》更偏向於現實主義批判,顯然,不管從故事本身還是上映年代(1953)來分析,《雨月物語》都有著抹不掉的反戰思想痕跡,立意上會更具社會意義,所以造成的影響比《怪談》大不少,而溝口健二的《雨月物語》、《西鶴一代女》、《近松物語》是日本電影黃金時代的代表作。
正是由於在二戰的潰敗導致日本被西方國家進行了舊秩序和體制上的瓦解,不可避免在精神文化領域也會受到波及,所以會發現小林正樹和溝口健二在50、60年代的影視作品大量融入了西方鏡頭語言技法,尤其是小林正樹的《怪談》,當時不少媒體認為這部電影是專門拍給西方人看的,被西方人稱為「最美日本電影」,所以才能得到評委們的青睞。
至於是不是我並不想探究,我想說這是一部超現實主義作品,極其考究的布景、美術以及構圖,幻化出一種詭異的「真實」,很容易讓人身臨其境,反轉我當時看得全程精神緊繃、心跳加速、乃至有大口不敢喘一口的窒息感,想不害怕都難,但這種害怕卻不至於讓人勸退,反而get到了一股濃鬱無比、相當地道的日式風味,加之大量的空鏡頭運用,在敘述詭異場面時以靜帶動、時常氤氳繚繞、輔以寂靜幽深風輕雲淡的琴弦配樂,意境流電影由此產生。
《怪談》成功四要素
1,舞臺劇般的攝影布景,精妙的美術構圖
《怪談》的攝影和布景明明看起來有點簡陋和原始,幾乎沒有什麼花裡胡哨的東西,但皆因有著浮世繪既視感,恰到好處的鏡頭運轉和切換,所以偏偏又能產生夢幻般的美感,特別是第二個故事《雪女》,簡直像坐在臺下看舞臺話劇表演一般,隨便取幾個截圖:
尤其是開篇大量展示了天空碩大無比的「眼睛」,令《雪女》這個故事充滿了詭譎離奇的基調。
而烈焰紅唇般的彩霞以及絢爛鮮豔的夕陽,詭異之餘有著如夢似幻的沉醉美。
電影中人物坐落的位置也相當講求攝影構圖,視覺上不凌亂,整齊統一,這部電影畢竟在1966年獲得過每日電影最佳藝術指導和最佳攝影兩項大獎,就知道小林正樹在這個方面確實下了血汗功夫,比如《無耳芳一》裡面芳一會見群鬼的對稱式構圖美感:
2,真實還原歷史文化的服化道
日本和服作為民族一大特色,在《怪談》裡面自然處處可見,由於發生在日本封建時代(平安時代、江戶時代等等),不僅是女性還是男性,都演繹出了那個時代特有的嚴謹禮儀之美,一顰一笑頗為傳神,女的嬌羞深情,男的雄偉幹練,即便是武士扮裝也是利索威風,另外《雪女》裡面雪女的形象設計,煞白的臉龐、緊縮的衣袂以及一溜煙似的小碎步走姿,應該就是日本歌舞伎或者能樂作為原型,事實上片中反應日本文化的小細節非常之多,編織、茶道、劍道,在衣住行三個方面極度還原了真實,一點都不馬虎,處處是精心設計和打扮,所以我才說很容易會讓人誤解這部電影是一部文藝科普片,而不是恐怖靈異片。
3,意境深遠、禪意綿綿的配樂
武滿徹負責把控的配樂部分,也是電影一大亮點,同樣純粹到極致,《黑髮》鴉雀無聲中偶爾響起的鼓點,《雪女》空靈詭異夾雜著呼嘯哀怨,《無耳芳一》則更是「重頭音」,琵琶吟唱精彩絕倫,由日本琵琶巨擘鶴田錦史作曲、演奏和吟唱,雄渾粗獷的聲線將當年壇之浦海戰的悲情壯烈演奏得震撼人心,讓我過耳難忘,沒有轟隆隆也沒有難受刺耳,點到為止,意境深遠,琴弦之美在一部恐怖驚悚電影裡面也可以表現得如此有深邃有禪意,佩服佩服,小林正樹和配樂師似乎是以一個虔誠教徒的身份,為觀眾彈奏出心如止水、高潮處又能驚心動魄的妙音好曲。
4,開創式多段、樸實直白的敘事技巧
以多段式來講述鬼故事,《怪談》應該是最早的實踐產物之一,使得電影劇本內容豐富,多姿多彩,每一個故事各有側重點,而且篇幅長短適中,不會讓觀眾長時間陷入沉悶狀態,在敘事技巧方面以平鋪直述為主,其實在那個時代確實也不太需要過於花哨和晦澀,重要的是讓觀眾容易理解和接受,充其量就是多了一些輔助手段,比如《黑髮》的閃回片段,《茶碗之中》的首尾呼應,值得一提的是《無耳芳一》令人津津樂道的繪卷畫運用。
所謂繪卷畫,就是在橫向展開的卷物上繪畫,通過連續的畫面變化來表現一個完整的故事,小林正樹還原當年平氏和源氏的壇之浦海戰,通過繪卷畫作為引子貫穿整個故事,後面出現的鬼魂,個個悲憤冤屈,對應了前面激烈的戰爭戲份,從繪卷畫、海戰、鬼魂三個點來共同烘託出那段慘烈無比的歷史。
一些感想
都說這是一部日本版的《聊齋志異》,確實原著不少篇章都是講述人鬼纏綿的悽美愛情故事,我認為中國的聊齋想要拍成電影非常推薦借鑑《怪談》,其實我國的兩部《畫皮》我覺得還不錯,但有改進空間,比如少了一些中國特有的古典韻味,略有點浮於表面,當然好在不是靠一驚一乍、大量血肉鏡頭來產生爛俗的驚嚇效果,可以學學小林正樹《怪談》的表達技巧以及空靈無物的美妙意境,在靈異驚悚的表皮之下,讓觀眾還能夠有所感悟,有所收穫,如果能做到一個平衡點,我認為即便是恐怖片,也能夠產生炸裂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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