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老舍先生在《駱駝祥子》裡所寫的駱駝不能走山路,是不準確的,從承德至北京,駱駝不但能走山路,而且走的還很好呢。
1.
經典作品裡面的一句話,就能讓你記住一輩子:
戰爭的消息與謠言幾乎每年隨著春麥一塊兒往起長,麥穗與刺刀可以算作北方人的希望與憂懼的象徵。
——老舍《駱駝祥子》
北漂青年祥子是個拉車的,就如同現在的計程車司機,最早是租車,後來自己買了一臺車。
戰爭的消息每天都在流傳,每個拉車的都不敢出城。為了兩塊錢,祥子的車被人騙出城後,被當兵的搶走了,還有祥子自己。
正如後來若干年人們總結被騙集資的那句話:你要了人家三分五分的利息,人家要的是你的本金。
教訓慘痛呀!
好在祥子丟了車以後,拉回了三匹駱駝,從此得了一個很響亮的名字:駱駝祥子。
現在的人不明白駱駝的價值,在老舍寫的《駱駝祥子》生活的那個時代,駱駝非常有用。
如果說祥子拉的車相當於計程車的話,那麼駱駝在那個時候,就是現在的大貨車,超載還橫衝直撞的那種。
京西的門頭溝和房山盛產煤炭,阜成門即為明清時期駱駝運煤進城的重要通道。
鑿斷山根煤塊多,拋磚黑子手摩挲。
柳條筐壓高峰處,闊步搖鈴擺駱駝。
這是北京運煤「大貨車」。
2.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軍閥混戰,從庫倫叛亂到兩次直奉戰爭,承德都被深深的捲入了戰爭的漩渦。
戰爭表面看來是戰場上的戰士在拼殺,但真正打的是物資,是運輸。
而在那個時候,鐵路不通,公路不發達,長途的貨物運輸,夏天是水運,冬天就是駱駝。
祥子在磨石口長城遷來的駱駝,顯然是直奉戰爭中,直系部隊用來運輸物資的。中國軍隊有用駱駝運輸軍需品的傳統,直到祥子牽駱駝的十幾年後,還是這樣。
日本人佔領承德以後,進攻喜峰口、冷口、古北口長城。中國軍隊抗擊侵略時,還是用駱駝運送彈藥和給養,這也是熱河失守和長城抗戰失敗的原因之一。
熱河淪陷以後,胡適在他憤怒的評論《全國震驚以後》裡引用宋子文的話說:
但依我們的觀察,此次大潰敗的主要原因有這些:
(1)軍隊全沒有科學的設備,沒有現代的訓練。3月5日宋子文院長發表談話,敘述熱河的情形,「我國守熱河之軍隊絕無所謂參謀工作。軍事長官逍遙後方,遲遲其行。太古式之車輛用作運輸,自北平至前方用駱駝須數星期方能運達。最前線各部軍隊一無聯絡,高射炮及排壕工具絲毫未備。軍士所受者僅操場之訓練」。他又泛論吾國「養兵數百萬而器械窳(yǔ)劣,衣食不周,幾等烏合。這是政府最高官吏的評語。
... ...
宋子文所說的太古之車輛,一點都不誇張。
太古了。
現代化戰爭已經來了,我們還在用冷兵器時代的運輸,仿佛回到了元朝、明朝和清朝。
3.
雜沓氈車百輛多,五更衝雪過灤河。
當轅老嫗行程慣,依岸敲冰飲駱駝。
這是元代編修官迺賢在灤河上遊的多倫諾爾看到的一個老婦人趕著駱駝景象。
駱駝號稱「沙漠之舟」,身軀粗壯,體質結實,肌肉發達,耐飢耐渴耐酷熱,負重力而能致遠,性溫善且能解人意。
成年駱駝短途輓車,每車能載八九百斤。馱運時,每峰駱駝馱載三四百斤,日行六七十公裡,不顯疲倦,一星期不吃不喝還能連續役使。
駱駝在六七歲就是成年,相當於一匹挽馬,接近兩頭犍牛,可乘可挽可馱,自古以來就是荒漠半荒漠地區的主要交通工具,在承德地區,夏秋的時候,貨物運輸主要靠水運,冬天河水結冰的時候,長途的貨運就靠駱駝了。
康熙皇帝在平定噶爾丹的時候,過多倫時候寫過《出塞詩》,其中一首是這樣:
森森萬騎歷駝城,沙塞風清磧路平。
冰泮長河堪飲馬,月落大野照移營。
郵籤紀地旬餘驛,羽轡行邊六日程。
天下一家無內外,烽銷堠罷不論兵。
平定噶爾丹後,北方遼闊疆域社會的穩定,內地商人赴蒙古草原經商政策的放寬,蒙古族商人和貴族以及清軍駐軍對內地商品需求激增,促進了蒙古草原和內地之間商貿活動的發展,因此,漠南蒙古各地商埠的長途運輸業——駝運業也應運而生。
4.
駝運過程中,各商號都有自己的拉駝人,也叫「駝官」。他們常說的有兩句話:「八溝熱河喇嘛廟,西口到東口再到喇嘛廟」。八溝指平泉,熱河指承德,喇嘛廟指多倫諾爾,西口指呼和浩特、包頭,東口指張家口。這是當時形成的兩條繁忙的駝運路線。
在承德各縣的縣誌裡,都有駱駝運輸的歷史記載,尤其是上面所說的平泉和承德,駱駝運輸的記載更多一些。
光緒年間到民國,是平泉駱駝運輸比較繁忙的時期,據《平泉的駱駝隊》一文說:民國初年統計,平泉回民栓駱駝的有21戶,漢族有2戶,飼養駱駝數高達2086峰。
駱駝隊馱著京津的百貨北上,經商貿重鎮赤峰、烏丹、林西等地源源運往蒙古各旗。每經一地,貨物都有裝卸。然後,再把草原上盛產的皮毛和甘草、麻黃等藥材運往京津。每頭成年駱駝要馱400斤貨物,母駝也馱380斤左右,日行程30公裡。從北京到赤峰400多公裡,再到草原經棚喇嘛廟,往返需四五十天。
民國十年(1921年)以後,軍閥混戰,各系軍閥抓駱駝運輜重、運軍備、運糧餉,直系軍閥南退,駱駝隨之進關,奉系軍閥東歸。駱駝隨之入關。連續繁重的運輸,駱駝累的精疲力竭,年老體弱的駱駝紛紛倒斃,栓駱駝的人家不堪驚恐和危險,受不了打罵和欺凌,許多駝主只好丟棄駱駝隊逃回。
祥子撿到的駱駝,應該就是這樣被人丟掉的。
老舍先生在《駱駝祥子》裡所寫的駱駝不能走山路,是不準確的,承德的駱駝不但能走山路,而且走的還很好呢。
在承德西大街旱河沿和糧市街、草市街上,都有多家供駱駝隊食宿的旅店,糧市街的養心店、旱河南岸的泰和店、元成店,草市街的劉家大店、邱家老店、大於家溝裡的馬家駱駝場子。
這些店家都是高門大院,便於駱駝的出入。
5.
尹忠《熱河記憶》裡說,承德市區糧市街的養心店,院落佔地面積不少於三千多平方米(足有半個足球場大小),可容納眾多駱駝、牛、馬及車輛,南側的牲畜棚和草棚子就有三十多間。運輸隊伍常年不斷地在這裡居住。
駱駝隊那時是主要運輸力量,尤其是運送熱河北部及內蒙古一帶的貨物,冬天又寒冷,一般過於遠程的,馬車就不如駱駝方便。那時倒運客商都坐馱轎,也很方便,馱轎腳夫也都住在這些店裡。
駱駝隊也有個編隊組織,六匹駱駝稱做一個撥子,由一個腳夫趕著,六七個小撥子,要組成一個大撥子。還要選個頭目,便於召集眾人,統管路上行動,協調各方關係。
駱駝隊的腳夫們也非常辛苦,遠程行路,風來雨去,冰雪備嘗。他們多是老熱河北部的經棚、林東、林西和內蒙古通遼那邊。特別是秋冬季節,駱駝隊運輸活計比夏季多些。
尹忠是土生土長的承德人,他說,記得那時候,在家裡睡到半夜,聽到牆外有「駝鈴」聲響起來,就可以想到又過駱駝隊去前街住店啦。當年,在冬季一看身著白板老羊皮袍子,腳底下穿著一雙大氈疙瘩鞋,腰裡帶著大菸袋荷包和取火的火鐮,頭上帶著大狐狸皮帽子的,那就是拉駱駝的「老客」,有的人還背著火槍。
6.
摩託車的取締了驢馱,拖拉機取締了耕牛,公路和鐵路運輸發達後,駱駝就退出了歷史舞臺。
就如同高鐵開通後,承德通往沿路城市的公路長途客車就要衰落一樣,從承德到北京坐高鐵不到一個小時,而長途客車要三個多小時,誰還去坐長途客車呢?
送戰友,踏徵程,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
越是年老,越是懷舊。北京地鐵都那麼發達了,還有人想前門的駱駝。
梁實秋比老舍大十二歲,正好一輪,他到臺北後,經常去動物園看駱駝。
他在《駱駝》裡寫道:
我之看得駱駝則是另外一種心情,駱駝扮演的是悲劇的角色。它的檻外是冷清清的,沒有遊人圍繞,所謂檻也只是一根杉木橫著攔在門口。地上是爛糟糟的泥。它臥在那,老遠一看,真像是大塊的毛薑。近一看,真可嚇人!一塊塊的毛都在脫落,斑駁的皮膚上隱隱地露著血跡。嘴張著,下巴垂著,有上氣無下氣地喘。水汪汪的兩隻大眼睛好像是眼淚撲簌[的盼望著能見親族一面似的。
腰間的肋骨歷歷可數,頸子又細又長,尾巴像一條破掃帚。駝峰只剩下了幹皮,像是一隻麻袋搭在背上。駱駝為什麼落到這種悲慘的地步呢?難道"沙漠之舟"的雄姿即不過如此麼?
我心目中的駱駝不是這樣的。兒時在家鄉,一聽見大銅鈴丁丁當當響,就知道是送煤的駱駝隊來了,愧無管寧的修養,往往奪門出視,一根細繩穿繫著的好幾隻駱駝,有時是十隻九隻的,一順的立在路邊。滿臉煤汙的煤商一聲吆喝,駱駝便乖乖地跪下讓人卸貨,嘴角往往流著白沫,口裡不住的嚼——反芻 。有時還跟著一隻小駱駝,幾乎跑步在後面追著,面對著這樣龐大而溫馴的馱獸,我們不能不驚異地欣賞。
梁實秋所說的管寧的修養,是東漢的一個故事,管寧自從避難遼東及後來回到中原後,常坐在一個木榻上,持續了五十多年沒有席地而坐,因為屈膝而坐,膝蓋頂起被褥,小床上的被褥與膝蓋接觸的地方都磨穿了。
其實,坐功超人的管寧也想向小駱駝那樣,無拘無束的跑來跑去。梁實秋對駱駝的情感,是每一位遊子都有的思鄉之情。
7.
承德有許多方言土語,都與蒙古語、滿語有關,有的還和習俗有關。
承德人張雪儒退休以後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收集整理承德的土語,編著了一本書《承德土語》,裡面對「擺鼻」這個詞這樣解釋:
不聽話,使性子,鬧意見。
例如:小李子,你甭擺鼻,看我怎麼收拾你!
前兩天,和承德著名文人步九江說話,說起了這個土語,討論這個詞是怎麼來的。
我倆首先想到了南方的水牛,用繩子把鼻子栓起來,剛栓的時候,肯定不服主人的管教,擺動鼻子,於是,就有了擺鼻這個詞。
現在看來,在中國沒有水牛的北方,「擺鼻」這個詞應該來自於駝隊,五六峰駱駝,用繩子在鼻子上串起來,馱著重重的貨物,行走在沙漠、隔壁、山間,開始的時候,肯定不會特別聽話,擺鼻都是常有的事。
後來習慣了,也就溫順了。
只是到了老舍的筆下,溫順了的駱駝成了這樣:
駱駝——在口內負重慣了的--是走不快的。
不但是得慢走,還須極小心的慢走,駱駝怕滑;
一汪兒水,一片兒泥,都可以教它們劈了腿,或折扭了膝。
駱駝的價值全在四條腿上;
腿一完,全完!
老舍的祥子、梁實秋的駱駝和魯迅的閏土,其實沒有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