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古怪的漫畫書叫《累不死的O啊》,矮矮胖胖的O先生一直夢想到深淵對面的世界看一看,於是使盡渾身解數:填石子、搭橋梁、做翅膀……然而,每一次他都是很悲慘地掉入深淵,掛掉,然後再試,再掛掉。這種西西弗斯式的徒勞總是讓我想起查理·布朗。
查理·布朗,一個365天都倒黴的傢伙,沒有人喜歡他,他的郵箱永遠是空的,他從來沒有收到過情人節禮物。他永遠是被同伴攻擊和取樂的對象,女生們舉辦「NO CHARLIE BROWN」(不要查理·布朗)的主題派對,他暗戀的紅頭髮女孩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從來沒有成功放飛過一隻風箏,他的棒球生涯一塌糊塗,作為投球手,他從來沒有碰到過球,他帶領的棒球隊從來沒有贏過比賽。他總是在等待懲罰,他每天都很焦慮,連他的焦慮也有焦慮症。
這是查爾斯·舒爾茨(Charles M. Schulz,1922—2000)畫的第一則《花生》漫畫。看看他是怎麼出場的:查理·布朗遠遠地走過來,小男孩嘀咕道:「我恨他。」
一開始,露西是他最主要的剋星。這個刁蠻任性的小姑娘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損他的機會。
她在一塊空地上寫上:「查理·布朗是個大笨蛋。」查理·布朗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回答說:「我是真心實意這樣相信的,我必須誠實。」
有時候,他在別人的戰爭中「躺槍」。露西搶了萊納斯的毯子,萊納斯問,你不想我快樂,不想我有安全感嗎?我希望你最後淪落到像查理·布朗一樣。
連他最忠誠的朋友施洛德也落井下石。
難怪美國漫畫家阿爾·卡普(Al Capp)曾經吐槽《花生》就是「一群刻薄的小屁孩以彼此折磨為樂」。
戴維·麥克裡斯在舒爾茨的傳記《舒爾茨與花生》中將查理·布朗——與整個《花生》——的本質定格在1954年的一則四格漫畫裡。
在這一刻,查理·布朗定格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失敗者,一個美國夢的反例。儘管他嘗試了社會所能提供的各種成功法則:卡耐基式的,弗洛姆式的,林語堂式的,關於交友的藝術,關於生活的藝術,關於幸福的哲學;儘管他在生活的每一個層面尋求安慰:在棒球裡,在風箏裡,在與小狗的友誼裡……但無一例外都是以失敗告終。
舒爾茨這樣解釋為什麼50 年來他都不曾讓查理·布朗碰到他的棒球一次:「因為查理·布朗必須是一個失敗者。因為他是普通人的諷刺畫像。我們大部分都諳熟失敗,而非成功。」
我們都以各自的方式墜入人生的深淵在《花生》漫畫中,查理·布朗並不是唯一一個失敗者。他的朋友們也以各自的方式度過或墜入人生的深淵。
萊納斯有他的毯子。只要抱著毯子,他就是哲學王,可以與查理·布朗侃侃而談。但一旦沒有了毯子護身,他立刻被打回原形: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嬰兒。
1959年,查理·布朗第一次拜訪露西的心理諮詢診所:「我覺得很抑鬱……我該怎麼辦?」露西說:「別抑鬱了,5美分,謝謝。」 基本上,這就是露西應付世界的方式:以簡單,以粗暴,以抱怨。
有人說,露西就是社會本身,或者至少是舒爾茨眼中的世界。她的壞脾氣和盛氣凌人讓她周圍的每個人失去平衡。但是,隨身帶了一個「正確」的世界的她,同樣一次次被現實打敗,所以她說:「抱怨是我唯一擅長的事情。」[ 根據米歇利斯(David Michaelis)的傳記,露西如此愛尖叫,舒爾茨一般用5B鉛筆為她「配音」,線條濃重、粗糙,到最高尖叫時則用3B鉛筆。]
施洛德與他的鋼琴代表了一種逃避主義:從現實世界撤退(包括露西的單相思),退避到藝術裡尋求寧靜。
薄荷帕蒂應對人生的辦法就是趴在書桌上昏睡過去。
幻想是史努比應付人生的唯一武器。它以一次次的幻想——老虎、老鷹、山獅、鯊魚、海怪、大蟒蛇、食人魚、企鵝、吸血蝙蝠、王牌飛行員、著名外科醫生——將一副人生爛牌(生而為狗)打得風生水起。
有人認為,是史努比毀了《花生》漫畫內在的黑暗、憂傷和知識分子氣質。因為它太過可愛,太過歡樂,連舒爾茨都借露西的嘴說:「你沒有權利這麼幸福!」
但幻想能給予史努比的只能是暫時的撫慰,而不是永恆的幸福。當它累了、冷了、寂寞了、晚餐時間到了或者幽閉恐懼症襲來(在爬過大片草坪時),它立刻向現實低頭,回到自己的狗屋,繼續為嗟來之食而煩惱。
荒誕人生的變奏曲從1950年到2000年,在這50年的時間裡,舒爾茨一共畫了17897幅漫畫,未曾藉助任何助手的協助。流行文化學者羅伯特·託普森(Robert Thompson)將此稱為「人類歷史上一個作家所創作的最長故事」。
50年來,似乎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故事發生,不過是查理·布朗與風箏之間的一次次糾纏、萊納斯與史努比之間的一次次毯子爭奪戰、史努比在臆想中與紅色男爵的一次次戰爭、查理·布朗一次次到露西的心理諮詢診所傾訴焦慮、露西倚在施洛德的鋼琴上一次次求愛、施洛德對露西一次次拒絕、萊納斯一次次在南瓜地裡徒勞地等待南瓜大仙的到來、查理·布朗一次次坐在凳子上一邊吃著花生醬三明治一邊遙想紅頭髮的女孩……
每個人都談論查理·布朗對紅頭髮女孩的痴迷,我倒覺得《花生》裡最令人心酸的單戀是薄荷帕蒂對查理·布朗的單相思。強硬、有趣、忠誠得像狗一樣的薄荷帕蒂,可能也是唯一一個在查理·布朗身上看到優點的姑娘——但查理·布朗從不當真,也從未關心過。
在這些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重複的情境中,舒爾茨不斷窮盡變化的可能性,就像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上千條路徑,就像O先生掉落深淵的數萬種方法。正是在同一情境無休止的重複與變化之中,這部漫畫呈現出無比荒涼的基調與主題——人生的悲哀與徒勞,一個人永遠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每一個人都是人生的失敗者,他們都被自己的性格或者某種奇怪的幻覺、某種宇宙的陰謀打敗。
是的,世間一切無法實現的夢想,查理·布朗的、萊納斯的、露西的,還有史努比的——在早期的《花生》中,史努比只是一隻普通的小狗,玩著大部分小狗都會玩的把戲。但幾年後,作者賦予了它存在主義式的身份危機,把它變成了一隻不想做狗的狗,於是它的倒黴與悲哀甚至超過了查理·布朗——它嚮往一種不一樣的生活,卻又意識到自己是如何的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但也正是在這樣不斷地重複和變化中,我們才能真正把握《花生》漫畫中潛藏的詩意、溫柔和幽默。舒爾茨曾經無數次畫到同一片秋天的樹葉以同樣的姿勢落到地上。露西見到了暴跳如雷,大罵:「愚蠢的葉子!」萊納斯看到了嘆息:「幸福總是在別處。」查理·布朗看到了說:「我真希望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史努比繞著落葉歡天喜地,看完了鞠躬道謝:「謝謝你,多麼美妙的一支舞!」
《花生》之所以是《花生》,並不是因為什麼甜美溫馨的友誼,而是因為作者舒爾茨真實展示了日常生活簡單平靜的表面之下殘酷與痛苦的暗流錯雜。但他展現得如此輕描淡寫,那樣幽默的線條和詩意的文字使痛苦變得可以忍受,讓你覺得怒氣是好玩的,沒安全感很可愛,而悲傷也可以是溫暖的。就像史努比說的:「將一副人生爛牌打得風生水起、妙趣橫生,別管它到底是什麼意思。」
有人說,《花生》荒涼的基調與它誕生的年代和地點有很大的關係。它誕生於一個人類有足夠的能力和愚蠢自我毀滅的時代,但人們對此除了講講笑話別無他法。這是作家的家鄉(美國中西部)的典型表情:恐怖,但以微笑的形式奉上。
憂傷和黑暗,傻氣與滑稽,在早期的《花生》漫畫系列(20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中曾經達到非常美妙的平衡。那時舒爾茨剛剛從軍隊退伍,回到家鄉與父親生活在一起,他描述自己當時的狀態「抑鬱、孤僻、悲傷」。總體而言,軍隊的經驗對他來說是好的,他從一個內向自卑、一無所有的青年變成一名主管機槍中隊的軍士。「如果這不算男人,還什麼算是男人呢?」他這樣想著。但這種良好的自我感覺只持續了8 分鐘,他又被打回原形。「我在軍隊度過的3年時間教會了我關於孤獨的一切,我們大家都經歷過孤獨,我把由此產生的同情心都放在了可憐的查理·布朗身上。」
曾經有人問舒爾茨,你是不是查理·布朗?但舒爾茨說,他是《花生》中所有的角色,查理·布朗、露西、萊納斯、施洛德、桌球、富蘭克林、瑪希甚至史努比。每一個角色都代表了他靈魂中的不同層面。從這個角度來說,《花生》可能是有史以來最豐富的一部自傳。
查爾斯·舒爾茨1922年出生於明尼蘇達州,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挪威人。他是家中獨子,小名叫「史帕基」(Sparky),是當時一部流行漫畫裡的主人公的名字。那個主人公是一匹馬,後來舒爾茨把這個名字給了史努比的哥哥。
史努比的原型是舒爾茨13歲時別人送給他的一隻黑白花的小狗,但名字卻是他的母親起的。母親去世前曾對舒爾茨說,如果我們再養一隻小狗,就叫它「史努比」,在挪威語中是「可愛」的意思。
《花生》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地方。在舒爾茨參軍期間,他的母親因癌症去世。當時她只有48歲,而且受了很多折磨,對舒爾茨來說,這成了他終身無法康復的情感創傷。他幾乎一生沒畫過大人,甚至避開一切成年人的活動,不抽菸、不喝酒、不說髒話。他花越來越多的時間在想像中的童年的院子和沙池裡。在一天的挫折與失敗之後,史努比也許會來撫慰他,但從來沒有母親。
舒爾茨讀小學時跳了一級,是班裡最小的孩子。他所有查理·布朗式的創傷似乎都與那段早年的記憶有關:瘦弱,青春痘,不受女孩歡迎,在男生中也是格格不入,畫作被學校年鑑拒絕。「做小孩並不容易……外面的世界如此可怕,上學也很慘,不是老師找你麻煩,就是被大的同學欺負。如果長大以後都將這些苦惱忘記,那麼成年人就會對兒童的問題視而不見。其實,小孩和我們一樣,在現實生活中掙扎求存。」
但《花生》中荒涼的基調顯然不只指向童年,而是指向成年人。《花生》世界裡沒有成年人,只有孩子。但在這些孩子身上,我們能找到成年人世界裡的一切苦惱和病症:大眾文化、消費文化、弗洛伊德、成功學、抑鬱症、自戀症、戀物癖……
你應該聽聽查理·布朗在1965年聖誕節的獨白:「我很鬱悶,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是聖誕節,我應該自我感覺好一點兒,但我就是覺得不對勁……」覺不覺得這像是20世紀90年代的伍迪·艾倫在心理醫生面前的獨白?
但是,正如義大利學者安伯託·艾柯所說:「《花生》中成人式的生存困境並非純粹成人式的,而是由孩子的天真過濾過的……這些怪物孩子突如其來的天真與誠意會將一切置於懷疑,濾出成人世界的碎屑,還我們一個寧靜、甜美、柔軟的世界,帶著奶香和乾淨的味道。因此,在一個故事或者兩個故事之內,我們在這兩個世界之間搖擺,不知道應該絕望,還是一聲樂觀的嘆息。」
《關於人生,我所知道的一切都來自童書》,陳賽著,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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