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學用經方必須重視經方理論
作者:馮世綸
時間:2020-07-30
來源:中國中醫藥報4版
近幾年筆者通過國內外學術交流,以及反覆閱讀經方名家胡希恕先生筆記,對他提出的「始終理會」讀《傷寒論》有了幾分認識。今談一點學習經方理論的體會。
對經方理論認識不足
何謂經方?有關經方的概念、定義,說到底是對經方理論的認識。近幾年來出現經方熱,認為「有病找經方」,許多人認識到辨方證是經方治病的一大特點,但對經方的理論卻未有進一步認識。許多醫家對經方的概念和理論認識不足,認為「經方是經典之方」或稱「《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中的方才為經方」,甚至還有人認為「醫經有理論,經方無理論,是張仲景用醫經的理論指導用經方,經方才有了理論。」
史書中的經方理論
章太炎曰:「醫之始,出於巫。古者,巫彭初作醫。《移精變氣論》曰:古之治病,可祝由而已。……其後智慧萌動,知巫事不足任,術始分離。其近於巫者,流而為神仙家;遠於巫者,流而為醫經、經方兩家。」是說大約在上古神農時代,中醫就形成了醫經和經方,其形成的主要原因是原創思維理論的不同。漢代史書《漢書·藝文志》中做了精當的說明:「醫經者,原人血脈、經絡、骨髓、陰陽表裡,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針、石、湯、火所施,調百藥齊和之所宜。……經方者,本草石之寒溫,量疾病之淺深,假藥味之滋,因氣感之宜,辨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齊,以通閉解結,反之於平。」醫經主要理論是陰陽臟腑經絡,其代表著作是《黃帝內經》《難經》;經方主要理論是八綱,其代表著作是《傷寒論》《神農本草經》。
經方主以藥物治病,做到方藥適應病證,即方證對應而治癒疾病。經方的起源初用單味藥、單方證治病,漸漸發展用複方藥、複方證治病,理論皆用八綱。這一原創思維理論體系的形成,大致完善於漢代。《漢書·藝文志》中有明確記載,在《湯液經法》32卷中。
誤讀傳統使經方理論模糊
千百年來,一代代習醫者問道《傷寒論》,尊張仲景為醫聖,稱《傷寒論》為聖典,但卻未能讀懂,原因何在?山東中醫藥大學李心機教授回答了這一問題:「儘管業內的人士都在說著《傷寒論》,但是未必都認真地讀過和讀懂《傷寒論》,這是因為《傷寒論》研究史上的誤讀傳統。」即千百年來,《傷寒論》中的六經都被誤認為是《黃帝內經》中的六經,《傷寒論》中的傷寒都被誤認為是《黃帝內經》中的傷寒;《傷寒論》中的溫病也都被誤認為是《黃帝內經》中的溫病。
誤讀傳統是多方面的,其中主要原因之一是王叔和以《黃帝內經》解釋仲景書,把經方的六經解釋為《黃帝內經》中的六經,模糊了經方理論,誤認為《傷寒論》的理論皆來自《黃帝內經》,使後世讀不懂《傷寒論》。
章太炎說:「中國醫藥,來自實驗,信而有徵,皆合乎科學。」中醫是人體實驗科學,理論來源於實踐,其正確與否由實踐檢驗。自王叔和把仲景書改名為《傷寒論》後,業內人士就不斷提出質疑,經幾代人的臨床考證和探討,終於認清了這一被誤讀的傳統,驗證了《傷寒論》中的六經不同於《黃帝內經》中的六經,對經方的理論認識向前邁了一大步。近代名醫嶽美中指出:「《傷寒論》所論六經與《黃帝內經》迥異,強合一起只會越講越糊塗,於讀書臨證毫無益處。」胡希恕更明確指出,「仲景書本與《黃帝內經》無關,六經來自八綱」,明確了經方是原創思維理論。
經方理論的重要性
實踐證明,經方的療效好,不僅只是方藥好,更重要的是理論好。對此,胡希恕深有體會,他在講授《傷寒論》時,不是先講《傷寒論》原文,而是先講《辨證論治概要》,先讓後學首先明了經方的基本理論,引導他們讀懂《傷寒論》。
胡希恕在1982年的講課錄音中有這樣一段話:「辨證在這個書是這樣子,先辨六經……他知道用哪一種法則來治療這個病。應該用什麼方藥,他還要進一步追,那就是辨方證了。太陽病的治療,有汗之中風證用桂枝湯,無汗之傷寒證用麻黃湯,其中隨著證候千差萬別,又衍化出眾多的加減方:如桂枝湯證項背強甚,則加葛根;桂枝湯證裡虛有寒而脈沉遲,則加芍藥、生薑、人參為新加湯……可見仲景辨證是由『六經』至『方證』範圍逐漸縮小,最終使方證相對,使方藥恰好適合症狀,故辨方證是辨證的尖端。」強調了辨方證,辨六經,重視經方的整體理論。
去年翻閱胡希恕的筆記,其中有一本筆記封面有用鋼筆寫的「治驗回憶錄」5個字,翻開後見短短驗案一例,看完後肅然起敬,長有所思。驗案全文如下。
「吾兒四歲時,一日發微熱,不欲食,適我外出,祖母與安宮牛黃,次日即昏迷不知人,發高燒無汗而喘,脈浮數,面紅皮下隱隱有紅疹,知為涼藥所誤也。其舅高潤峰正於同善堂學中醫,乃請醫校老師數人會診,共同認為麻疹重證,擬方不外清熱解毒之品。私與潤峰商議,無汗而喘明系表實,不用麻黃如何以治?因與麻杏石甘湯,以無汗減石膏用量,服後汗出疹透,遂愈,可謂幸矣。」
胡希恕暮年寫下這一病案,指出仲景書的六經理論是臨床經驗教訓的規律總結,並警示後人辨六經的重要性。書中再三強調:「病發於陽而反下之,熱入裡因作結胸。」指明病由表入裡而危及生命。本驗案鮮活地體現了這一理論,以臨床實踐證明當先辨六經,繼辨方證。
關於六經的重要性,胡希恕1982年在講課時說道:「《傷寒論》辨證,是以六經來分的,所以大家都知道六經辨證。研究《傷寒論》,首先要把六經、八綱搞明白。六經是規律,即六個病型:表、裡、半表半裡,這是疾病反映的病位;陽性、陰性,這是疾病反映的病情。病證的形成,必須有病位,同時有病情。中醫辨證,不外乎八綱,就是病位上反應病情。雖然疾病萬變,但中醫八綱和六經可以概括所有,一切疾病都不出這個範圍,所以我辨證,才能什麼病都能辨的。」這段話指出六經是治病規律的科學總結,凡病離不開六經。
胡希恕在研究中醫的生涯中,始終強調六經的重要性。認為解讀《傷寒論》用六經,解讀《金匱要略》用六經,解讀溫病亦離不開六經。他在1955年編寫的《溫病條辨講義·序》中寫道:「蓋疾病之種類至多,為病的證候至變,若盡病盡證的各立一方,亦勢有所難能。但為精究仲師之法,辨證平脈,以別陰陽,以分六經,以釐定方藥,則萬病之治,亦復何難之有!若不深其法,而只泥守其方,生吞活剝,不知制裁,如何不自誤而誤人!」其中,「精究仲師之法」與「深其法」,即指重視六經理論、治病先辨六經;「只泥守其方」,即只注重辨方證,不先辨六經,不但臨床療效多有失誤,而且還會貽誤後人。
通過長期臨床和多次會診,胡希恕更深刻地認識到了六經的重要。1959年會診一患非典型肺炎的學生,該生高燒不退,時方醫以辛涼解表、清熱解毒為法,汗出熱更高,後仍用辛涼解表、清熱解毒之法。胡希恕會診辨六經為少陽陽明合病,處方小柴胡加生石膏1劑而解,診後指出本案屬少陽陽明合病不可發汗,辛涼解表發汗則傷津液,故使熱更高。因此,他在《胡希恕講溫病條辨·上焦篇》中寫道:「陰陽六經者,病變之規律;隨證治之者,醫療之大法。溫病之名類雖多,要不外夾風、夾溼、多熱、多燥之變,謂為超出陰陽六經,是誰能信?三焦名篇,立異而已。治溫病固不得死守傷寒方,但何得不遵傷寒法。所謂法者,別陰陽,明六經,辨證辨脈,適宜的制裁方藥之謂。證脈適應,用傷寒之方不為過,方證不適應,即本書之方亦有害而無益。」重申治傷寒、治溫病都離不開六經。
我們學習胡希恕提出的「精究仲師之法」時漸漸體會到仲師之法是指經方的理論。其理論除六經外,尚有方證、脈診、治則(汗、下、吐、和、清、補)等理論,還涵蓋了經方獨有的理念,如經方的傷寒、溫病、中風不同於《黃帝內經》《難經》的理念;經方的陽、陽氣(如《傷寒論》第27條、第46條、246條等)指津液,不同於《黃帝內經》的陰陽概念等。
通過學習胡希恕的學術思想,我們漸漸認識到,經方是指一個醫學體系,經方治病療效好,不只是因為方好、藥好,更重要的是理論好。因此,學用經方必須重視經方的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