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藝術品可能被時間遺忘,可能遭到查禁,可能被埋進棺材,但威力強大的東西總要戰勝沒有過大前途的東西。——茨威格
1881年,茨威格出生在奧地利維也納,一個猶太富商家庭。青年時代他如饑似渴地汲取藝術養分,遊學歐洲各國,結識了當世一批最著名的文藝巨擘,奠定了成為世界主義者、建立歐洲統一文化的理想。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驚醒了茨威格享受純粹藝術的迷夢。在前線,他見識到人類殘忍嗜殺的另一面,從一個浪漫主義青年作家,變為堅定的反戰鬥士。戰爭中,聯合羅曼羅蘭等敵對國文藝界人士,共同發表宣言呼籲和平。
「人類最大的教訓就是從不吸取教訓」。一戰結束不久,德意志民族又在一個危險人物的煽動性演說中,逐漸走向民族復仇主義道路,他就是茨威格的奧地利同鄉,阿道夫希特勒。
20世紀20年代中期,歐洲暗潮湧動、波詭雲譎,茨威格懷著對國家命運的深切憂慮,對人民的悲憫和同情,寫下小說《看不見的珍藏》。希望借文學的力量,召喚人們對人性、對和平的嚮往,警惕戰爭再次降臨。
一、細緻刻畫老人內心世界,表現視珍藏如命,反襯戰爭傷害之深
《看不見的珍藏》講述了德國,一位雙目失明的老人,終生為自己的繪畫珍藏而驕傲,將晚年完全沉浸在擁有珍藏的幸福感裡,卻絲毫不知,他的藏品早已在嚴酷的生活現實中流失淨盡,他拿來鑑賞的所謂珍藏,不過是一摞摞廢紙。
小說抓住三個維度進行描寫,層層展現老人熱愛藝術珍藏的內心世界。愛之愈深,失之愈痛,人物的悲劇色彩愈為濃重。
|第一維度:物品。書信和住所,反映了老人對藝術的摯愛之情,和經濟拮据的現實困境
藝術行商人時隔多年,再次發現老人的信件。信上筆跡工整,金額用尺和紅筆畫上直道,數字下面還要再畫上一道,以免出錯。信紙和信封廉價,寄自外省。
字跡是人的第二張面孔,能反映書寫人的心理狀態。筆跡工整,說明老人對藝術品,懷著崇敬之情,以至於求購信都如此鄭重。
信中重點標註金額、使用廉價信紙這兩點,可見寫信人對錢敏感,證明經濟拮据。再加上寄自偏遠地區,更深化了貧窮的形象。
商人找到老人的鄉下住所,一棟平庸、俗氣,近60年歷史的樓房。門牌別致地用琺瑯裝飾,寫著「林務官和農業學家」——老人的官方頭銜。
居住環境體現了社會階層和社會地位。老人住在這樣的房子,顯然屬於下層階級。林務官和農業學家的身份,雖然屬於政府職員,但也只是清水衙門的低級官吏。
刻意裝飾的門牌,與破舊環境不相協調,卻恰恰說明,老人具有強烈的個人身份意識。他希望官方職務被認可,自然也期盼藝術行家的身份得到肯定。這就為後文,商人到來,老人表現的激動興奮,埋下伏筆。
紅學家評論王熙鳳「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看不見的珍藏》通過信件和住所描寫,使讀者「見到」之前,已經對老人產生了解。他熱愛藝術、尊重藝術,然而精神追求與現實條件之間,存在巨大鴻溝,可以想見為收集藏品,要付出多少辛苦努力。
|第二維度:親人。妻子和女兒的狀態、對話,側面表現出老人視珍藏如命
小說描寫老人的妻子,為阻止謊言揭穿,暗示商人不要看畫,連用了三組形容詞+動詞,「懇求地舉起雙手」、「猛烈地搖頭」、「迫切地祈求」。
在老人面前,她不能說話,只能打手勢,每個動作都帶著全力以赴的掙扎感。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是「老伴」,正因為知道藏品對丈夫的意義,所以才值得拼命守住真相。
女兒與商人對話,先是表現出羞赧,而後轉為悲傷。她向商人講述了真相,請求他保守秘密,不要奪走老人幻想幸福的權利。
對於真相,女兒感到難以啟齒,但保住秘密就是保住父親的生命,再不堪也要承受。她的一番自白,既是對家庭不幸的陳述,也是對戰爭奪走人們所擁有一切的控訴。
|第三維度:情緒。老人情緒幾度變化,最終脫離個人層面,升華為對藝術、對人性的讚美,然而真相之下,卻顯得格外悽涼
老人感到欣喜,幾十年來終於可以向一位行家,展示心愛之物。商人還在上樓,老人就急切地招呼他進門。藏品攤在面前,老人如數家珍地介紹每一幅畫,興致勃勃地在一張白紙上,指點著並不存在的籤名。
「知己少,弦斷有誰聽」。懂得藝術的人,審美觀得到呼應,那種快樂無法言喻,住在偏遠鄉下的老人更是如此。他期待鑑賞家、收藏家的身份得到認可,他也要向家人驕傲地證明,自己節衣縮食購買藝術品,為家人攢下了多麼大的一筆財富。
當商人提出到了該回去的時間,老人驀然一怔,像固執的孩子那樣滿心不悅,氣得直跺腳。
什麼能讓一個孩子執拗地生氣?奪走心愛的東西。什麼能讓一個上過戰場,有大半輩子生活經驗的堅強老人,像孩子一樣生氣?奪走等待了太久的期望。
老人的情緒最終轉為感激,他攥住商人的手,一直摸到手腕,說出來的感謝,帶著微微顫抖。他承諾要修改遺囑,將藏品的拍賣權,全權委託給商人。
老人了卻一樁多年心願,毫無疑問,這是幸福的一天,他死而無憾了。可在旁人看來,他越是感激,越是悲涼;越是幸福,越是不幸。
「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給人看」。謊言即使不戳破,依然成為不了事實。小說用失去珍藏,象徵戰後殘酷的社會現狀,奪走了人民的一切。對於老人來說,珍藏是他活著的意義,奪走珍藏,就是否定他存在的價值,抹去他活過的痕跡。
二、小說的三重情感,寓意人性光芒,能照亮世間黑暗
珍藏流失淨盡,老人並未陷入哀痛,反而因商人偶然來訪,感到無比幸福。這是因為,附著於人物的三重情感,對抗著殘酷的現實。
|對藝術的熱愛,點燃了老人失明的雙目
小說描寫老人向商人介紹畫作,「那雙瞳仁業已僵死的眼睛裡,霎時間閃出一種明鏡般的光亮」。
老人愛惜繪畫藝術,寧肯挨餓也絕不隨便賣畫,可見藝術在人們心中產生的偉大力量。戰爭可以毀滅成千上萬的藝術珍品,戰後經濟危機可以使藝術珍藏散失,但畢竟無法毀掉人類對藝術的熱愛。就像本文開頭引用茨威格的名言,「威力強大的東西總要戰勝沒有過大前途的東西」。
|家人的親情,是抵禦殘酷現實的最後屏障
家人對老人滿懷愛心,可也正是她們奪去了珍藏,而且不得不千方百計地欺騙,這其中埋藏著多少隱痛。妻子把賣畫所得,全部用於購買一點可憐的食物。女兒每天讀報,好讓父親得知藝術品價格上漲,心裡高興。全家人掙扎在飢餓邊緣,只有老人渾然不覺,依然沉浸在樂觀、慶幸的心態中。
正是因為家人保護,老人才不用看到滿目瘡痍的世界,不用考慮明天的口糧在哪。家人為老人阻隔了風雨,留給他幻想美好的權力。試想一下,假如老人沒有失明,是看著家人餓死,還是親手賣掉收藏?對他來說是更殘忍的兩難困境。
|他人的善良,是流入老人心田的一股暖流
老人指著畫上的籤名給商人看,手指卻沒有感覺到紋理,一陣驚疑掠過臉上。商人趕緊拿起假畫,靠著對那幅畫的模糊印象,強作鎮定地點評一番,打消了老人的疑心。
艱難的生存環境下,商人本是逐利而來,結果卻使別人受益。老人的遭遇,震顫了他的內心,他也用善舉做出回應。對老人一家來說,商人像是送福音的天使。臨走時,老人站在窗前大聲祝願商人「一路平安」,他感到幸福和滿足,而商人又何嘗不是經歷了一場心靈洗禮。
小說用飽蘸溫情的筆觸,強烈表達著人物情感。在生離死別的年代,貧病交困的生活中,人性像晦暗不明的天際,一抹溫暖人心的光華,至美至善,使生命得以喘息,得以有力量向死而生,向光明而生。
三、震動歐洲的反戰宣傳,刺痛民眾的文學良知
小說發表的年代,「凡爾賽體系」構建的戰後秩序,沒能帶來持久和平,反而使主要參戰國敵對情緒上升,仇恨心理波及社會各個圈層,包括當時一些重量級文學家、藝術家,紛紛站在支持對抗的立場上。
此時的茨威格,早已褪去青年時代的浪漫與青澀,成為享有盛譽的著名作家。他發表小說,旗幟鮮明地站在反戰立場上,對整個歐洲文化圈產生了巨大震動。一些曾經的朋友,站到了對立面,但更多清醒的人們,選擇與他並肩而立,支持正義與和平。
更重要的是,茨威格文學作品,以小人物視角,反應社會和人性本質,更貼近普通群眾,具有廣泛的讀者群。因此反戰效果,遠勝口號宣傳和理論說教。在納粹黨人極力宣揚反共產主義、反資本主義、反猶主義的年代,他的小說像一劑猛藥,刺痛著普通群眾的良知。事實也證明,納粹分子害怕茨威格,希特勒上臺後,馬上封禁了他的所有作品。
文學家的良知,沒能阻止一百年前世界陷入火海。站在今天,人們則更有責任重新審視茨威格的反戰思想及作品。二戰結束後,北約華約兩大軍事集團對抗,持續了整整45年。80年代兩伊戰爭、90年代海灣戰爭、世紀末科索沃戰爭,直到今天敘利亞內戰,世界從未停止過野蠻殺戮,地球上的每一天,都有無辜之人死於戰火。
《看不見的珍藏》正是聚焦底層人民苦難,它穿越時代,提醒著今天的人們,坦途與深淵近在咫尺,樂土與荒原只在一念之間,珍惜和平,享受人間溫情才是生命的意義。
四、結語
《看不見的珍藏》描寫戰爭之殤,沒有直接描寫殺戮、死亡的場面,而是截取了一個小人物的生活片段,通過深度刻畫老人對藝術的熱情,以小見大,控訴了戰爭對社會造成的極大損害,揭示了普通人被殘酷社會現實所踐踏的心靈痛苦。作品同時還謳歌了藝術所代表的人性光芒,在黑暗的年代裡帶給人們溫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