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金子光晴(Mitsuharu Kaneko,1895-1975),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的詩人,還是一位卓然有成的日本畫家,而這一點卻鮮為人知。
金子光晴(Mitsuharu Kaneko,1895-1975),跨越明治、大正、昭和三個時代的詩人,還是一位卓然有成的日本畫家,而這一點卻鮮為人知。
光晴幼時曾師事明治期大畫家,有「最後的浮世繪師」、「明治的廣重」之稱的小林清親(Kiyochika Kobayashi,1847-1915)。戰後,光晴曾在《藝術新潮》雜誌(1955年1月號)撰文《清親的事》,深情回憶恩師。光晴自幼好塗鴉,家中的牆上充滿了用指甲刻畫的「作品」。周圍人都覺得這孩子長大必成畫家,乃至父母也痛感教育責任,卻苦於完全不懂藝術,無從著手。一位時常出入光晴家的老古董商佐佐木常右衛門(即小說家佐佐木茂索之父)剛好認識小林清親,遂建議光晴父母,讓孩子跟清親學畫,並親自領著光晴去拜見清親。彼時光晴13歲。
光晴常聽佐佐木老人說,清親的手掌足有一尺大,其狀如扇。少年聽得神魂顛倒,特想親眼見識一下。拜見清親時,繪師就端坐在眼前,但卻始終不展開手掌。少年怯生生地問了句「所謂一尺,是鯨尺呢,還是曲尺呢」,卻挨了一通熊。不過最後,清親還是取出一幅花仙紙,鋪在炬燵(日式小桌几)上,然後默默地用手掌撫平摺痕。光晴目不轉睛地盯住那雙手:
畫筆翩然翻舞,以略筆畫出狐狸的臉和烏龜的腦袋,便不再動了。這到底是讓我臨摹的摹本呢,還是說畫兒就是這樣畫,給我做示範呢?先生的意圖不可測,我呆呆地望著他的臉。
如此,少年光晴與老繪師之間雖然有過一些「以心傳心」式的溝通,卻未能持續。光晴說:「我作為弟子還是太小了,而先生作為老師則又太老了。」不過,清親畢竟是大師,氣場極強,短暫的親炙,還是在光晴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
1895年(明治二十八年),光晴出生於愛知縣海東郡越治村,原名大鹿安和。兩歲時,過繼給著名建築業者清水組的名古屋負責人金子莊太郎家做養子,更名為金子光晴。中學時便展露畫才,入清親門下前,因養父工作的關係在京都生活時,曾從一位名叫百圭的四條派窮畫家那兒受過藝術啟蒙教育。但崇尚自由的光晴顯然志不在丹青,更傾向文學。不到四年時間,輾轉早稻田、東京美術學校和慶應三所學府,每每遭除名,終於未拿到任何文憑。青春放浪中,21歲時,養父病故,20萬元遺產與養母折半平分,僅數年便浪擲一空。24歲,赴歐洲遊歷,出版第一部詩集《金龜子》 ,一舉成名,兩年後回國。29歲時,一文不名的詩人與森三千代結婚。四年後(1928年底),夫婦二人把長子留在國內,赴上海。這次旅行的背景,其實是因為妻子三千代的出軌。作為夫婦二人商定的解決方案,打算暫離日本一段時間,以拉開距離,讓三千代對不倫之戀做「冷處理」。如果順利的話,再一起赴歐。但到了上海,夫婦二人身上僅剩5塊6毛錢。為籌措生活費和赴歐的川資,光晴拾起了久違的畫筆,開始畫豔本。承蒙友人內山完造的襄助,準備辦個展。
一次,偶然從友人那兒得到一支中國產的狼毫筆。一用之下,發覺遠比一般的毛筆吐墨勻致,表現自由自在,纖毫畢現。光晴愛用不已,開始用這支畫筆來描繪魔都的風景。惟其是職業詩人出身的「業餘」畫家,他對自己的作品有相當客觀的自我評價:「跟清親的風景畫相比,風格有所變化。倒更接近北齋的畫,類似於那種古風的歐洲趣味浮世繪,與在薄薄的花仙紙上用水彩顏料畫的一般愛好性作品相去甚遠。」而在筆者看來,光晴的魔都風景繪,實在是融入了北齋式奇詭想像的新廣重風都會浮世繪,與同一時期另一位西洋畫家——奧國猶太畫家希夫(Friedrich Schiff,1908-1968)的舊上海風情畫也不無內在相通之處。
金子夫婦在上海的勾留頗爽:光晴忘情地寫生、創作,四處流連;三千代則恢復了詩人的狀態,與中國作家頻密交遊,如魯迅、鬱達夫、白薇等。在日常的忙碌中,「心病」漸次平復。夫婦二人這段羈旅歲月,在《魯迅日記》中多有記載,也成了後人研究金子光晴的重要資料。如1929年1月26日,魯迅在日記中綴筆:
曇。午達夫招飲於陶樂春,與廣平同往,同席前田河、秋田、金子及其夫人、語堂及其夫人、達夫、王映霞,共十人。夜雨。
同月31日:
曇。下午高峻峰持壽山函來。達夫來並轉交《森三千代詩集》一本,贈粽子十枚。得王峙南信。
3月31日,金子光晴「上海百景」畫展於日本人俱樂部二樓開幕,好評如潮,魯迅親赴觀瞻並當場購畫。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星期。晴。上午得劉衲信。徐詩荃送來照相一枚。午後同柔石、真吾、三弟及廣平往觀金子光晴浮世繪展覽會,選購二枚,泉廿。……
個展的成功,不僅給光晴帶來了川資,夫婦也走出了感情的困擾。1929年5月初,光晴夫婦經香港赴南洋,從新加坡到馬來半島,一路採風、創作、賣畫、會友,光晴自稱為「旅繪師」。晝間旅行、寫生,夜晚宿於熱帶雨林邊緣地帶的簡陋客棧。走在荒野的夜路上,聞虎嘯於丈外,與眼鏡蛇四目相對……「我過著連鄉愁都沒有的日子」。
這次行旅,本質上仍是詩人光晴青春放浪的延時。待結束慢慢長旅,從法蘭西回到日本,已經是五年後,東亞大陸戰雲密布。作為11歲即受洗成為基督徒的象徵派詩人,金子光晴終身與日本文學界保持某種距離,對母國文化有相當痛切的批判。借用文學評論家安東次男的表述,日本現代文學史上,稱得上是「不折不扣的異邦人的唯一存在,只有光晴」。
(作者系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