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出現在東經103° 10' 與北緯26 °30′的交匯處——西江千戶苗寨時。正值陽光漫漶的秋天。西江以柔軟雍容的微笑接納了我的兀然造訪。用驚豔顛覆了一切之前的想像。
漫步深藏在莽莽雲貴高原深處,這個世界上最大最純粹的苗族部落,群山環抱的西江,峰巒無羈,雲蒸霞蔚。浩瀚如海的吊腳樓層層疊疊,順山勢而建,綿延成片。有悠揚的蘆笙和曼妙的歌聲在空曠的山谷裡渺渺迴響,不絕於耳。恍若邃遠的天宇飛來一群美麗的精靈,在這個纖塵不染,群峰跌宕,碧水蜿蜒流淌的絕美空間裡徐徐上演古老的情景劇,在千年的封存中緩緩展開。風物因了這樣的意境顯得空靈而生動,讓人心醉。西江的美麗與純粹讓我這個滿負纖塵的旅人難以融入其間。 而我已經忘了來路,仿佛惶然行走在時光的邊緣。
午後的陽光輕漫地鋪撒在我的臉上,讓我感覺到秋天真實而柔軟的熱度,我們開始用鏡頭打量這座古樸巨大的村落。與其說是一個村落,不如說是一片森林,一片由吊腳木樓疊成的氣勢恢宏的森林,至山頂到山腳,將整座山立體地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一條清冽的小河從寨子的中間蜿蜒而過,與重重疊疊的吊腳樓一起綿延在目光之外的大山深處。鏡頭前不時有著苗服滿頭華麗銀飾的女子叮鐺閃爍而過或是迎面款款而來,讓我有些炫目。而銀飾下面端正潤朗的笑臉更是蕩漾我的情愫。遺落在青石板上的歌聲在陽光裡迴蕩,從遠處飄來的蘆笙與散落在這裡的漫不經心的歌聲悠然和成完美的韻律,宛若天籟。
在鏡頭的背後,我不禁開始在腦海裡搜索關於這個民族的零星記憶。苗人屬遠古的九黎族,戰神蚩尤後。年幼的時候看過一冊《黃帝大戰蚩尤》的小人書,對這位被魔化而最終失敗的戰神一直在冥想中敬仰。年幼的純真無所謂正統與邪惡,勇敢的失敗者往往容易被最初的善良定義為英雄。這種情節如定格的畫面,愈久愈清晰,難以動搖。歷史交匯,民族交惡,總是用戰爭用鮮血來洗禮。逐鹿之戰是一場壯烈千古的曠世之戰,這場遠古的戰爭的結果最終界定了中華民族的走向和格局。「逐鹿之戰」「絕轡之野」演繹了中華歷史第一場氣衝雲霄的悲壯。 絕轡,割斷韁繩,一任曾經馱載蚩尤縱橫沙場的剽悍戰馬,在濺滿鮮血積滿屍體的殷紅荒原上踽踽躑躅,在銅青色天幕映照下,伴著清冷殘血的曠野中長嘯悲鳴。遠古的天際,一片絳紅色的荒昧。
九黎蚩尤敗了,家園便成了故鄉,民族開始了漫無目的的遷徙,具體的說是悲愴的流浪,是含淚離別故土的漂泊,人跡罕至的土地便是家園。從黃河流域遷徙到長江流域,一走就是五千年,一次次的流離失所,所有的故鄉都成了異鄉。在不斷遷徙中流亡,在流亡中流浪。最終走進湘西北,隱遁於雲貴高原莽莽群山中。青澀的文字一次次遺留在異鄉的路上,而流浪途中的悲愴之聲卻世代相傳成歌。祭奠祖先蚩尤的身姿最終成為舞蹈。 相信西江苗族,應該是具有最為純正血統的蚩尤的後裔,因為他們走得最遙遠,最堅決。他們認為自己已經走到了世界的邊緣。這裡是最後的家園。身首異處的蚩尤飄蕩千年的靈魂最終在這裡得以安息。此處靈秀的山水最終為他們千年的漂泊做了完整的註腳。他們用自已勤勞與樸實,用獨特的音樂和舞蹈為西江這片原本蒼茫的深山演澤出神秘和絕美的文化與風景,「苗人居高山」這話咋聽讓人有些心酸,而此刻我覺得有些快慰。因為只有他們才是大山正真的子民,火耕水耨、不見盈虧、焚膏繼晷、歷盡辛勞。大山則饋贈以如此靜謐的美麗足以讓外界世人妒忌的風景和廣博的資源。生命、歌舞、山水、家園在這裡揉合完美到極致,展示在世人眼裡的是永恆的神秘之美,也是悲壯的生命之美。
這個時候來到了西江,趕上了最好的季節和時日,深秋的楓葉正紅,漫山遍野、層林盡染;在這裡,楓樹因有靈性其祖先源自楓樹而被奉若神明。而十一月的下旬正好是苗族人過大年,最柔軟的陽光,最絢麗的楓葉,最古老的節日,匯集在一起;西江,宛如盛妝的少女,盈盈而立。偌大的山寨揚溢著節日的氣氛,族人身著傳統的節日服飾,在江邊的祭壇盛裝出場,苗鼓聲聲,銀飾叮噹。載歌載舞,歡樂潛藏了神秘和莊重。忽然意識到眼前這群唱著多聲部自然和聲,跳著古樸神秘的蘆笙舞的苗人,演澤的正是神秘巫文化的精粹。他們用舞蹈祭傷解恥,用歌聲傳承世代的叮嚀,用蘆笙銜接歲月,歌唱在這裡並不止是閒情逸緻時的坦露。在這個遺失文字的民族裡,歌是一種載體,傳承著藏在整個民族基因裡的基本情感,傳承著整個民族對生命的終極感悟。歌,是否原本就超越了文字,亦或是文字早已被歌所摒棄,只有歌的民族,在歷史的進程中是不是另一個生命層面的高度?悵然若失中,我一度陷入冥想。
朋友的安排下,我們走進一戶苗家,這是一座並不大寬敞的小院落。已成家的兩兄弟和老人們住在一起。年飯的長條形桌上放滿香味可口的菜餚,微辣而略帶清純的酸味,桔紅色的楊梅米酒很是誘人,我們是在大媳婦的美妙的歌聲中開始這次不同尋常的苗漢大年飯的,大媳婦是一個漂亮大方、利落的女人,待親朋友人入席座定,她端起一碗楊梅米酒走到條桌的盡頭開始歌唱,「爬上高山頂/阿妹眺四方/苗家美如畫/山高河水清/妹嫁到哪裡/都是好家園」然後一飲而盡,笑意從容。我相信這是她們生活裡的常態,沒有預先導演。正如我們漢人朋友相見握手那樣自然。苗家土酒對於我們這群不勝酒力的漢人而言,有相當的烈性,然而當你每次欲擱杯不飲時,敬過來的酒碗和纏綿婉轉的苗歌徑直在你耳邊響起,歌聲會不斷喚超潛藏內心最後的激越與真誠,所有的語言和理由都無法抗拒歌聲的召喚,他們用歌聲傳遞了我們用身體和精神的極限來承受的熱情。
轉頭,眺望窗外的西江,在如火的夕陽裡暮色氤氳。我知道,我的身心已經在這個時光邊緣的村落暢然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