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甲列車》《以革命的名義》的繪景都是在嚴冬製作的,我們終日俯身在美術車間的水泥地上操作,或蹲,或跪,或坐矮凳,手腳麻木不只是累的,更是因為凍的。我自6歲從山東到天津上學,幾乎就沒穿過棉褲,一則我像個假小子整天跑跑跳跳不覺得冷;二則父母離婚母親改嫁後又生子女,我是長女,打小兒住寄宿學校自立自強,母親也不大管我。《鐵甲列車》《以革命的名義》都趕上了冬季繪景,隆冬時節在美術車間幹活兒也不懂得穿條厚褲。第二個春天,我的雙腿瘸了,膝蓋紅腫,疼得厲害。年輕,不當一回事,也沒有就醫。我們學員住集體宿舍,幾個月也不回家一趟,家長也不知道我得病了。
再轉過年來,我因患胸膜炎住院,查出了風溼性心臟病,從此我一輩子與疾病作伴了。這個病八成是關節炎轉的,若能早些診治或許……那一年我還未滿18歲,躺在病床上萬念俱灰……
出院以後,繪景車間的活兒是幹不了了,本來繪製那麼巨幅的布景爬上爬下的女孩子也難以適應,舞美隊調我去服裝股。那年頭兒人們還沒有「職稱」的概念,我的名分是「服裝設計助理」。劇中的服裝也很需要美工,我對服裝設計很感興趣。
每部新戲製作任務下來,服裝設計要熟讀劇本,牢記有多少劇中人,不同人物的身份、年齡、出場多少次、出場的季節、場合……然後分幕分場「畫小人兒」,把每一場登臺的人物服裝都畫下來,特別是主要角色在全劇換多少次服裝都要精心設計。如果是八九場的大戲,劇中年代跨度大,場景變換多,服裝設計圖得畫成《清明上河圖》式的長卷。不過,當年以我的經驗與水平還不夠「紙上談兵」的資格,仍然是老師動筆學生動手。當助理跑跑腿兒乾乾活兒,我也總是興致勃勃的,覺得很好玩兒,這恐怕是緣於女孩兒幼時愛給洋娃娃做衣裳的情結。對每一部劇本的熟讀與研究,無形中為我日後寫劇本打下了基礎。到了1970年,文化局給劇院下達了一個寫晚婚和計劃生育的創作任務,領導交給了我。那時我的女兒正在哺乳期,把熟悉的生活一寫,處女作喜劇劇本《計劃計劃》就一炮打響了。我搞創作似乎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那個年頭兒當服裝設計是很困難的,你畫的劇中人物穿得再漂亮,商場沒有賣那種布料的也是白畫。當年物質匱乏,布料花色品種很單調。滌綸尼龍之類的織物問世不久,國內市場鮮見,仍然以棉織品、毛織品和絲綢為主。我們當助理的總得遊走於設計師和商場之間,盡力從有限的貨源裡挑選幾種樣品滿足老師的設計要求。排演曹禺名劇《日出》時,需要為女主角陳白露製作兩件夜禮服、一件旗袍。老師只是粗略一畫,具體式樣細節就得由我去找了。
我從來沒見過夜禮服,對旗袍也是一知半解。那時國內不能放映西方國家的電影,我只在蘇聯電影裡看過小姐、夫人們的拖地裙式的夜禮服,但那些多為沙俄宮廷、貴族舞會上出現的,色彩過於豔麗,式樣也過於袒胸露背。民國時期天津交際花陳白露應該穿什麼樣的夜禮服呢?我又到哪裡去尋找呢……
這就得提到劇院的小資料室了。劇院除了有圖書室還有個小資料室,保存的都是美術資料。只有獲得批准的美術人員才能進入,我有幸瀏覽了所有的畫冊畫報。
這也要感謝趙路院長和石路老師有為劇院搞好藝術建設的長遠眼光。在趙路院長的支持下,多年來石路老師為劇院舞臺美術收集了很多珍貴的畫冊,有許多世界著名畫家的作品,列賓、蘇裡科夫、希施金、列維坦、克拉姆斯柯依……《印象派畫選》《畢卡索畫選》《世界美術史全集》《世界裸體美術全集》……
為了尋找中外版本的珍品資料,石路老師經常去舊書店、舊書攤淘寶。有一次他在舊書店發現了《世界美術史全集》,價格昂貴。他知道劇院經費拮据,不敢擅自作主,打電話請示院長,趙路當即同意購書。這時,石路又發現了一套精裝本《世界裸體美術全集》,猶豫再三又借書店的電話請示院長。趙路一聽價格也遲疑了,當他聽石路說這可能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天津老租界裡西方畫家或某上層愛好油畫人士的收藏,日後極難再買到,他咬咬牙表示:買!
在那個文化封閉的時代,兩「路」前輩竭盡全力提高了劇院圖書收藏的檔次,為我們年輕一代拓寬了藝術視野。小資料室裡還有許多民國時期發行的報紙、畫報、蔣介石宋美齡的彩色肖像……這在那個階級鬥爭年月只能作為「秘庫」,結果到了「文革」被迫「上交」燒毀了,太可惜了!
好在當年我還有眼福,為了尋找陳白露的夜禮服,我翻遍了《北洋畫報》《良友畫報》《青青電影》……考慮到陳白露是高級交際花,她不能像《上海屋簷下》中的妓女施小寶穿得那樣豔麗,我找到了幾款介於名媛淑女與電影明星之間的有品位的夜禮服和旗袍,提供給老師作參考。最後,我們確定給陳白露做一件灰綠色毛料鑲邊高開叉旗袍,象徵她的青春年華;一件白色夜禮服,象徵她雖身墮汙垢環境心地依然純潔;一件內有玫瑰紅軟緞襯裙的黑紗夜禮服套裝,裙擺綴滿珠光閃閃的小星星,象徵她於暗夜中希冀黎明晨星。
事先我去了幾家商場「偵察」衣料,帶回樣卡請設計師敲定。然後,我陪著主演顏美怡去商場選料子,她的女兒寧寧還很小,逛商場時我給她抱著孩子。服裝股請來高級裁縫為演員們量尺寸,一件件度身製作的服裝掛滿房間,美不勝收。
劇院小資料室管理嚴格,圖書室則整天開放。別看那間屋子只有四五十平方米大,密密地擺滿了頂到天花板的書櫃。每排柜子之間擁擠到只能站立一個人,我就是那兒的常客。劇院業務人員都是上午上班晚上去劇場演出,下午休息。我們年輕人精力旺盛,下午不是去劇場看電影就是泡圖書室。周末我也不回家,提前借了書回宿舍看。
劇院領導都有很強的「事業心」,所以圖書室有許多成套的書,以名劇劇本為主,也有世界名著文學作品。《中國戲劇名家全集》是一位也不少的,關漢卿、孔尚任、老舍、曹禺……外國劇作家的作品也很多,《莎士比亞全集》、《哥爾多尼全集》、莫裡哀、易卜生、契訶夫……中外文學巨匠的作品也很齊全,魯迅、郭沫若、普希金、巴爾扎克、莫泊桑……起初我囫圇吞棗瀏覽一遍,慢慢地就有了「最愛」,特別鍾情於雨果、梅裡美、屠格涅夫三位。後來我的許多作品都透著一種抒情的浪漫主義氣息,即來自於青少年時代的文學積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