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14年，29歲的雷從瑞又回到創業狀態……
早上七點起床，穿梭在堆疊的情趣內衣中間，他要處理的事情包括處理庫存，接待媒體，以及時刻應對疫情後受到衝擊的訂單。
15歲起，雷從瑞開始與「情慾」生意打交道，幾乎一己之力點燃了灌雲縣情趣內衣的燎原之火。
到2020年，江蘇省連雲港市灌雲縣的情趣內衣產值達到25億，承包了全世界一半以上的生產量。
在中國，情慾的需求正變得顯性。
雷從瑞2011年開發了一款內衣3年裡賣出了5000萬件，之後以每年翻番的速度上漲，到2016年，雙11一天，整個灌雲縣網上銷售就達到1.5億。
需求爆發的同時，觀念也在發生改變。
與其他消費品不同，情趣內衣承載著濃厚的性別和權力意味。雷從瑞回憶，2016年前，買情趣內衣的多是男性、品質也差，這幾年隨著女性消費群體的崛起，美、舒適成為訴求。
從純粹的色情服務、取悅他人，到愛美、悅己的需求崛起，情趣內衣不僅僅是一門生意，而是世界性觀念微妙變化的投射。
2020年，維秘英國公司破產，性感文化面臨挑戰，與此同時，CK啟用史上最政治正確的模特引發爭議，雷從瑞始關注著，他樂於追隨自己能夠理解的變化，但也拒絕進入一些小眾領域。
矛盾在這個不到30歲的男人身上不斷閃現，不管是觀念還是生意，他希望能找到一個中庸的平衡點。
情趣鎮第一人
2008年，中國發生了很多大事。
512汶川大地震、北京奧運會、神州七號飛船發射，在這些宏大的歷史事件中，陳冠希的「豔照門」則是時代另一個側影。
雷從瑞那時候正上高二，家境不算好，幫母親開起了淘寶店，賣一些日常百貨、保健用品，其中就有保險套和成人用品。
很難說有踏入這個行業，有著什麼決定性瞬間，但在他的描述中，確實有那麼一個偶然的開關。
一個客人來網店問，「你們家有沒有情趣內衣？」
「我想都沒想，先打了個『有』」。
他開始在網上搜索，從其他網店買過來，轉手再賣出去。零星的需求多了，情趣內衣由此成了店裡的主打。
真正讓他決定放手去做的是，「後來發現，我們在網上訂的那些保險套都是假的，不敢賣了。」
也正好趕上需求爆發，在之前的採訪裡，雷從瑞透露了這些東西的去處，「東莞的桑拿會所、KTV裡的女士們，每個月都需要換服裝，一個區域大概要30萬件。」
生意好做，那得迅速抓住機會。從找零售商賺中間差價，到找批發商，再到自己辦廠，雷從瑞一年時間就完成了這些變化。2009年7月，他開了自己第一個工廠，「小作坊，就7個人。」
年底，工廠變成了30個人，情趣內衣好賣的消息也如同風一樣在灌雲縣東王集小鎮傳開，先是親戚朋友，然後是老師，再然後，認識不認識的都開始做網店，賣情趣內衣。
雷從瑞記得，那一年，初中老師的老婆都來找他拿貨開網店。
需求星火燎原，但說起做什麼生意，所有人都還是遮遮掩掩。
「不好意思說，問就是做網店的。再問，對方會驚訝一下，然後還是比較支持，說好好幹。」
那還是個談性色變的年代，而那一年，都市麗人正在勁頭，豐胸廣告、塑形內衣廣告仍然霸佔電視屏幕。
從網上買，成了這種扭捏心態的遮羞布。從雷從瑞開始，灌雲縣則成為承接這些需求的源頭。
2013年，他牽頭把浙江的原料廠商拉到灌雲縣，專門為工廠老闆定製情趣內衣的原料，一條完備的生產鏈逐步建立，情趣小鎮有了雛形。
雷從瑞回憶，他們店鋪2011年在網上達到月銷100萬，5年後，當地每個月會新開100多家新工廠，當年雙11，整個灌雲的情趣內衣銷售額達到1.5億。
是生意，是遊戲
雷從瑞是從接觸的第二年就開始對「情趣內衣」脫敏的。
他把功勞歸於母親，「我媽在這件事裡面起的是決定性作用。」
母親常紅麗在他嘴裡是個女能人。丈夫早早過世，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長大，服裝、保險套都賣過，最後把生意眼光用到了情趣內衣上。
不斷進行「只是做生意「的自我暗示，他也早早就給自己做好了定位，「不正經行業的正經人。」
裡子比面子重要，賺錢做生意如同打怪升級，這也成為包括雷從瑞在內，所有灌雲縣人的心態。
「我一直就很喜歡打遊戲。進入淘寶，就感覺跟遊戲也差不多，都是一步一步升級。一步一步的去打造你的裝備，強化你的團隊，去把資金給擴大，最後把這些都組合在一起，你就成功了。」
雷從瑞先是把零售做成了批發，然後辦廠，開始研發新款式。
這種創造也被他當作遊戲化、娛樂化的體驗。
他曾戲謔地描述一件爆款內衣的經驗，「先拿出一塊很大的正方形布料，中間挖個洞，頭伸進去，耷拉下來四個角，不就變成一個裙子了麼？吊帶裙這一圈不就有了麼？上一個鬆緊帶，圈一圈蕾絲。多胡來呀！別人都說牛逼牛逼。」
他喜歡新奇的，創造的感覺。
小時候上課不聽講，老師一個粉筆頭扔過來，他撿起來，能把粉筆能摳出一個小動物。也喜歡路邊撿石頭，磨成各種造型，覺得這是自己的作品。
在阿里1688做了幾年批發，國外的客戶找過來，他看到了情趣內衣這個生意遊戲升級的可能。
「維多利亞的秘密」是他的榜樣。
「它不單單是產品高級，是它整個從零到一，從一到一百，最後做成了國際品牌， 它的每一步，你會覺得，他們把生意做成了藝術的感覺。」
也因為國內扎堆開工廠，利潤變薄，從2014年開始，他把生意開始往外貿上轉型，「每年30%遞增，到2016年已經達到了70%，2018年已經9成都是出口了。」
數據顯示，北美市場是全球情趣內衣的第一市場，每年需求量就達到1億件，成為他整個外貿最大的出口國之一。
「有人的地方，我們應該都賣到過那裡。」出口生意讓他看到了一個更大的世界，「在非洲，黑色不是很受歡迎，他們喜歡賣大紅色、很重的藍色；南美會喜歡更緊身一點的，角色扮演系列。亞洲的情趣內衣消費量是第一，喜歡可愛型的。」
除了外貿，雷從瑞還嘗試過多種新鮮玩法。
他給日本AV攝影棚免費贈送情趣內衣，打入直播間，開快手、抖音號，研究B站，關於這盤生意，他有很多想法。
2020年的春天，和所有外貿人一樣，他遭遇了生意的滑鐵盧，一半訂單直接取消，另一半有的延遲發貨，有的只保留定金。
最終，貨物積壓滯銷造成的損失達數百萬元，庫存成為心頭病。
他決定撿起內銷，瞄準淘寶特價版，一方面是去庫存，緩解資金壓力；另一方面，工廠直銷，以需定產，可以再次從批發商的角度回到跟消費者對話。
他的計劃裡，未來，藉助電商平臺的數據，可以投入更多的研發，生產適合國人的產品。而目前，他們已經具備小單快反的能力，「最快一個版型3天就能出成品」，這也是C2M的關鍵要素。
對雷從瑞來說，生意遊戲裡，總會出現新的BOSS，而他要做的是，要不斷武裝新的技能，新的裝備，這樣才能應對挑戰。
「我是保守的」
即便情趣內衣已經成為灌雲縣的新特產、新支柱，但如果貿然進入東王集小鎮，依然很難發現這是一個情趣內衣的生產源頭。
沒有標誌，沒有圖片，沒有口號，沒有廣告，從外表看，這裡就是一個普通的村鎮。
雷從瑞說，在這裡生產情趣內衣，就像農民曬稻穀一樣平常。這是一種頻繁應對媒體提問後，凝練提純出來的比喻。
一方面，生產情趣內衣和所有勞作一樣，不存在大的區別，另一方面，鄉親們仍然難以正視情趣內衣本身功用。
他坦誠，自己很保守，自始至終。
「我第一次接觸到這個產品的時候，我自己沒拿過，他們退回來的也不敢拆。」
而到現在，作為一個3個孩子的父親，他雖然會頻繁試穿，但真實生活中幾乎沒有用過，他解釋，「我是一直挺保守的，比如高中的時候，在學校從來不跟女孩子講話。」
但他對情趣和欲望所對應的產品有一套成熟的邏輯，「如果是羞澀的女性，我們會做更多的隱藏，想讓衣服更有激情一點，可以透一點，利用漁網。」
他有自己的審美癖好，蕾絲和刺繡是他最喜歡的元素，「基本所有的情趣內衣都會用到蕾絲。」
2017年，針對美國金牌製作人哈維·韋恩斯坦的性侵醜聞，多名女星發起me too運動，女性主義、女權運動迎來新一波風潮。
與此同時，內衣的消費趨勢也發生變化，無鋼圈內衣興起，性感營銷式微，女性自我意識覺醒之下，情趣內衣也開始發生變化。
雷從瑞回憶，2017年以前，歐美的情趣內衣還是色情為主要需求，綁帶、透視是主要元素，面料越少越好，越醜越好，而在2017年之後，追求舒適、保護身體成為新的訴求。
他提到，一個最明顯的差別是，以前的情趣內衣根本沒有尺碼，所有人都是一個碼子，而之後，有了大碼內衣，所有身材的人都能夠享受到情趣內衣帶來的樂趣，「歐美國家最大的尺碼做到過6XL，胸圍達到1.4米」。
現在復盤，他說，早在2011年，自己就思考，情趣內衣是穿給男人看，還是女人穿給自己看，最後的結論比較折中，「不管穿給誰看，女性自己覺得好看才行。」
早在me too 運動之前的一年，數據就已經出現了分界點，「以前是男的買得多，後來是女性自己買得多，我們發現女性買的時候它價格都比較高。」
me too運動之後，他借用手上生意明確喊出「男人不懂女人」的口號，提出「情趣內衣日常化」的概念。
雷從瑞對女性的理解和貼近或許來源於生活環境，母親、姐姐—他的生活中女性多於男性。
他了解SM文化，但不支持其中的暴力行為，在生產過一段時間之後決定放棄這一市場。
不反對男同性戀，但無法真正理解，所以他的工廠裡，也沒有男性使用的情趣內衣，「從我自己創作的角度來說，我很難去把那些產品體現出來美感出來。」
但另一個細節是，他去火車站接記者的車，是一輛刷成了亮綠色的大眾，一看就十分外放。
在小鎮上，一個情趣內衣廠長的頭腦中，前衛和保守總是交替出現。
維秘的「下沉」
這些年，雷從瑞對情趣內衣行業感觸最深的是，消費群體年齡越來越小了。
「原本消費的主要群體集中在28歲左右，現在基本22-25歲是最主要的人群，學校越來越成為灌雲縣網絡銷售的收貨地點。」
情趣文化的普及是他認為的主要原因，情趣內衣脫離出了色情的用途，關於情趣內衣的定義也越來越寬泛。
「只要輕薄透，很多普通內衣和情趣內衣之間的界限其實很模糊，女孩子拍照也會喜歡買漂亮的內衣，有的甚至是可以穿出門。」
另一個他覺得神奇的數據是，三線以下城市人群成為情趣內衣的消費主體，佔比達到30-35%，而一線城市的消費人群只有不到20%。
消費群體的下沉、下降，情趣內衣本身卻在升級，他舉例，以往一款類似蚊帳的彈力網紗情趣內衣，現在光在面料上會貴上4-5倍。
在對情趣內衣事業的規劃中，除了上淘寶特價版，更多滿足越來越下沉的市場需求外，「成為中國的維秘」始終是雷從瑞的目標。
他說，解決目前的庫存之急後，扶持新品牌，是他的重點之一。
面對「維秘破產」的疑問，他懷疑 「維秘不好了，是不是因為我們做得多了」，對維秘的設計、品牌他始終充滿嚮往。
他看起來雄心勃勃，在他的辦公桌上，配色、時尚、私攝的書和雜誌鋪得滿滿當當，他也主動研究情趣內衣的文化，「情趣內衣大概起始於尼龍被發明吧，絲襪出來之後，一下子就把美感提升，從那之後才具備有現代意義的情趣內衣。」
不過，當記者提問他最理想的生意和生活是什麼樣子的時候，雷從瑞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並不是做成中國的維秘，而是過上朝九晚五的生活。
按照20%的毛利率算，他的工廠每年會給他帶來1000萬的收入，但他描繪自己和妻子的日常生活卻異常簡樸，「我們很樸素，不看電影，不怎麼逛街，更喜歡在家呆著。我們也很少出去旅遊，有時間可能說去親戚家串個門。」
「有花有鳥、有樹有河，我們從小就覺得，這個環境是最舒服的。」在他的描述裡，情趣小鎮有著美麗田園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