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律人的腦海中,
正義有一幅蒙眼閉目、手持寶劍和天平的女神標準像。這樣的形象,究竟如何演進而成?其中內蘊著多少鮮為人知的文化密碼和法理意涵?
廖奕在法律人的腦海中,正義有一幅蒙眼閉目、手持寶劍和天平的女神標準像。這樣的形象,究竟如何演進而成?其中內蘊著多少鮮為人知的文化密碼和法理意涵?
公論認為,正義女神的最早原型是埃及神話中的瑪特。她出身高貴,是太陽神之女；年輕嫵媚,頭插鴕鳥羽翎；聰慧靈敏,能夠預知未來；眸子明亮,沒有任何遮擋；雙手平衡,姿態優雅嚴正；職責重大,身居冥界審判。她的面前,擺放著巨大的天平,用以稱量死者的靈魂。
古希臘承繼了埃及正義女神的基本要素。第一代正義女神以忒彌斯為代表。她是天地神之女,宙斯之妻,通曉神諭,位高權重。她坐在圓柱體的三腳凳上,左手拿託盤,裡盛聖水,右手拿月桂枝,靜候垂詢。她容貌秀美,體態優雅,雙目凝神。忒彌斯與宙斯的六個女兒,代表時序和運命,個個能量非凡。其中,狄刻外貌嚴峻,一手持「公平秤」,一手握「正義棒」,是母親最重要的助手。她的出現,預示著法律暴力時代的降臨,象徵著在宙斯的統治下,眾神失和、權威失落,法律要倚靠強力推行。
後來由於狄刻的退出,忒彌斯的正義面臨終結。與此同時,報復正義大行其道,
復仇女神成為正義的第二代真身。她們是黑夜的女兒,身材高大,眼睛淌血,狗頭蛇發,長著蝙蝠的翅膀,一手執照明的火炬,一手握鐵釘的皮鞭。她們的任務是追捕並折磨犯罪者,無論天涯海角,都會幽靈般跟隨。復仇女神的形象起源於母系氏族時代的原始愛琴海文明,代表了原初人類的律法類型。
復仇女神代表的報復正義,最後讓位於
雅典娜女神的司法體系。俄瑞斯忒斯的審判,是這一轉折的標誌性事件。在埃斯庫羅斯的戲劇中,俄瑞斯忒斯犯下了弒母重罪,被復仇女神圍追堵截。在阿波羅的建議下,他被帶到雅典娜神廟接受審判。在這場審判中,雅典娜是法官,復仇女神是控方,阿波羅是辯方證人,陪審團裁決者。審判的結果是,俄瑞斯忒斯被免於謀殺的指控,當庭釋放。憤怒的復仇女神在勸誘女神的調解下,與雅典娜和平談判,最終接受判決結果。作為交換,復仇女神被歌頌為莊嚴的高尚女神,搬進新洞府,享受世人供奉。從此,雅典娜成為第三代正義女神的最高象徵。
羅馬神話中的司法女神朱斯提提亞,帶有濃厚的埃及與希臘神的特徵。她右手持天平,左手拿束棒——羅馬官方權威和刑罰的象徵。活脫脫的狄刻女神翻版!司法女神並沒有受到人們普遍的信奉,甚至連專門的廟宇都沒有。相比而言,羅馬人更崇敬另一位正義女神,她就是象徵公平貿易的埃奎塔斯。與忒彌斯的形象相似,埃奎塔斯一手拿象徵豐饒的羊角,一手握代表公正的天平。她得到了羅馬皇帝的大力追捧,她的品質被廣為頌揚。
而現今最常見的,手持天平和寶劍的正義女神畫像,最早出現於1247年教皇克萊門斯二世的石棺上。在13世紀中葉,全歐洲隨處可見這樣的正義女神形象。在基督教的象徵系統中,正義女神的寶劍象徵上帝的無所不能和他的代表在人世的權威。寶劍不僅代表著暴力和懲罰,更重要的是,它還具有發現真實、驅除邪惡的法律和道德功能。寶劍是聖靈的造物,信徒的武器,能刺入人的五臟六腑,洞察人的心思意念,殺死自己的情慾,擊退外界的魔鬼。寶劍對皮鞭、束棒及長矛的取代,意喻著司法權力神聖化的進程又推進了一大步。
在羅馬法復興的時代,基督教化的正義女神非常流行,就連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夏洛克,也是一手拿刀,一手提天平。但當時混亂的法律格局,讓正義的實現遙遙無期。《愚人船》的作者布蘭特,一位教會法和民法的「雙料博士」,對腐敗昏聵的法律人極盡揶揄和批判。收入該書的丟勒木刻插圖,正義女神被登徒子模樣的惡魔蒙住雙眼,這在文學和視覺藝術史上是第一次。蒙眼的最初寓意,本是對正義不敵邪惡的譏諷,未料後來竟被解釋為不偏不倚的公道象徵。
當法律治理成為世俗政權的主導意識形態,正義女神的形象必須進一步理性化,從而符合新興的利益和秩序要求。在16世紀,蒙眼布開始成為正義女神的關鍵行頭,具有了司法中立和法律平等的正面含義。利帕在1593年的《圖像學》中,試圖重構正義形象:蒙眼女性,白袍,金冠。秤,劍,束棒,蛇,狗,權杖,書籍,骷髏,都被解釋為司法的理性和權威。
蒙眼先不論,正義女神一定身著白袍、頭戴王冠嗎?在同時期的作品中,正義女神的穿著可謂五彩斑斕,如果僅是為了顯示純潔,一絲不掛豈不更好?正義女神戴上王冠,意味著王權司法,與當時的市民司法背道而馳。何況,正義女神從未為王,總是在王的蔭蔽下執掌律法。寶劍,也不是僅僅用於懲罰,不然,束棒就成了多餘。蛇和狗也並非代表司法理性,事實上,它們極有可能源於蛇發、狗頭的古老復仇女神形象,代表了恐怖和威懾。權杖、書籍和骷髏,也都帶有濃厚的中世紀正義特徵。
隨著對現代性法治的反思,正義女神代表的司法理性遭到越來越多的戲謔和嘲弄。卡夫卡的《審判》中的正義女神蒙著雙眼,卻在奔跑,腳後跟還長出了巨大的翅膀——一幅勝利女神和狩獵女神的混雜圖像。卡爾·克勞斯筆下的正義女神更是直接扯去了蒙眼布,遮住自己的私處,以便偷窺別人的私隱。博登海默的名言,成為夢魘般的真理:「正義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變幻無常,隨時可呈不同形狀並具有極不相同的面貌。」